案情水落石出,接下来都是些琐碎的收尾之事,不出两日便已做完。
离开天命寺的前一晚,我正在陆休房中,一边吃着当地的花饼,一边没话找话,不想却来了一个令我们颇感意外的访客——
秦如许。
这些天,秦如许一直闭门不出,此时见到,他变得愈发苍白削瘦,但眼神却更亮了。
相互见过礼后,我满腹疑惑地等他说明来意,他却迟迟不开口,丝毫没有之前那能说会道的样子。
陆休也不问,安安静静地为他倒上茶。
终于,我率先忍不住了,干咳一声,问道:“秦公子有何贵干?”
秦如许低着头,半晌不说话,忽然又向着我们深深地躬下身去。
我和陆休忙拦住他:“秦公子何必行此大礼?”
秦如许低垂着眼帘,道:“秦某有眼无珠,骄纵跋扈,自以为读过几年书,便将天下人都不放在眼中,如今想来,真是可笑至极,特向二位赔罪。”
我挠了挠头,虽然我曾很讨厌他的盛气凌人,但也不至于想让他认错赔罪。
秦如许又行一礼,继续道:“秦某善恶不分,忠奸不辨,自以为是在为民请命,却险些诬害忠良,幸得二位明察秋毫,才令我不至于成为不轨之徒的帮凶。”
见他如此真心实意,我也没那么讨厌他了,笑着打圆场:“秦公子这么明事理,之前只是被歹人利用罢了,并非有意作恶。”
秦如许沉默许久,终于叹息道:“以前的我太过愚钝,总想当国之喉舌,所以常被哗众取宠的言论所吸引。”
我看秦如许一脸丧气,便和气道:“其实吧,那些喜欢语不惊人死不休之辈,八成都别有用心,秦公子若再遇到这样的人,就算他说得再漂亮,也要着意分辨啊。”
一直没开口的陆休也轻声道:“国之喉舌,应将天下放于心怀,不一味歌颂,也不造谣挑唆;不罔顾事实,也不落井下石。太平盛世时擦亮双眼寻找虫蛀,国有危难时挺身而出安抚民心,这才是文人应有的气节。”
秦如许想了想,拱手道:“二位大人所言极是!”
陆休又道:“眼下我大兴正与金丹交战,密国等一众小国又蠢蠢欲动,圣人云,‘上下同欲者胜’,在此之际,更需秦公子这样的有识之士站出来,引领百姓同仇敌忾,方可助大兴旗开得胜,永享太平。”
秦如许迟疑了一下,道:“其实此事仍是我心中一结,在我看来,收复失地可以,但主动对金丹开战,分明是为了扩充领地,那我们岂不是成了不义之师?”
我嘿嘿一笑:“秦公子,领地这个东西,从古至今哪有什么固定的主人,哪里是失地,哪里是扩张,究竟由谁说了算?”
秦如许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我接着道:“再说,大兴出战也并不全是为了领地,在茶馆第一次见你时我就说过,只有将金丹打服了,它和周边敌国才不敢来骚扰大兴边境的百姓。打仗当然不好,但以一时的兵荒马乱换取长久的太平盛世,秦公子,你说划算不划算?”
秦如许低头沉思,一直没有开口,我和陆休也不说话,静静地坐着。
又过了很久,他才抬头道:“或许我确实应该去边境和战场走走看看,这样才能想通很多事。”
我拍掌道:“好啊!当文人最怕的就是闭门不出还自以为是,只有亲自看过,经历过,才能公正地说话——不过,沙场上刀箭无眼,秦公子,你可要保护好自己。”
“文人言语又何尝不似无眼的刀箭?”秦如许自嘲地一笑,又正色道,“多谢陈大人,我会小心的,只是——去了那里我毫无用处,会不会给军士百姓添麻烦?”
我拍拍他:“我倒觉得,沙场文人还可以笔为刀,以舌为箭,出一份力算一份力,反倒是太平文人无所事事,除了歌功颂德便是答酬谢宴。”
秦如许忍不住笑了:“陈大人对我们文人了解很深啊。”
我们又说笑了几句后,秦如许终于豁然开朗,神清气爽地走了。
送走秦如许,我一个人坐在椅子上乐个不停。
陆休奇道:“你笑什么?”
我摇头晃脑道:“秦如许终于转过弯来了,高兴啊!”
陆休无奈地摇摇头,也忍不住笑了。
多事之秋,明枪暗箭,北境战火不断,西南虎视眈眈,大兴的将来,会不会变得艰难?
从前我会担心,因为总觉得如今之民众,大多斤斤计较,毫无信念,举目皆是黑暗与阴谋,就如从前的秦如许一般。这样的民众,若逢国有大事,怎堪重用?
但现在,我不担心了,因为心存质疑之人,无论在哪个阵营,都会心存质疑,不堪一击,而真正顶用的,还是那些不发声的、心智坚定的人。
或许,秦如许会成为这样的人。
越来越多的民众,都会成为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