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满。
仿佛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他走不出去,有人又硬要挤进来——
又一个醉酒的夜晚,边缘破门而入,驾着一滩烂泥似的他到浴室,打开花洒直接往他身上喷。
裴陆臣颓然地坐在地上,任由刺骨的水当头淋下。
最后连边缘都败给了他的沉默,她揪起他领子,手却在颤抖:“你闹够了没有?要么好好活,要么就去死!”
裴陆臣抹了把脸,起身出去,继续到吧台给自己倒酒。边缘绝望地跟在他后头。她脸上也有水,像是在无声地哭泣:“我们结婚吧。”
他拿酒杯的手僵住。
那天之后,裴家上下都着手为他和边缘筹备婚礼,这对准夫妻的态度渐渐引来家长的不满:
“你们小俩口是怎么了,自个儿的婚礼都这么不上心?”
所有人都分外不解,唯一知道内情的边疆从没多说过半句,只是很偶尔地提到一句:“我前几天碰到时颜了。”
彼时裴陆臣刚在会议上发了一大通脾气,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地出了会议室,边疆却悄无声息地进来,淡淡说:“我邀请她参加你们的婚礼了。”
边疆了解他,一如他了解自己,不用点明,裴陆臣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即使恨她,也不希望她看到自己这样颓唐,不希望她为此自责……
他开始主动配合长辈们,派请柬,试礼服、挑婚戒。那天是自从边缘提出结婚后,彼此第一次碰面。
长辈早已选好了钻戒款式,他和边缘都没有意见,直接签字、各自拿走一枚。两个马上要生活一辈子的人却从头至尾没说过几句话,出了珠宝店,她向左,他向右,裴陆臣都已经走到自己车子旁边了,突然心念一动,回头想要叫住边缘。
他回头的下一秒,却愣住了。原本早该离开的边缘,竟然就站在珠宝店门口,痴痴地看着他。
见他回头,边缘愣了愣,立马扭头就走。
裴陆臣几乎是下意识地奔向她,拦下边缘之后,他竟已经想不起自己这么冲动地追来的原因,不免有些尴尬,看了她良久才开口:“为什么要和我结婚?”
历来男子般果决的边缘竟被他问住了。
看着边缘略显局促的表情,裴陆臣渐觉恐慌,只因他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个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奋不顾身的自己。
他最终也没能等到她的回答,只好眼睁睁看着她驾车离去,自己则带着那份恐慌来到边疆的医院。
那是一个午后,阳光徐徐爬过窗棱,不吝啬分享暖意。边疆的答案,却将他重新推入冰窖:“其实你一直都知道她想要什么,只是从来不愿正视这个问题而已。”
边疆带实习生视察病房,留他一人在办公室,看着窗外发呆。窗口正对停车场方向,他就这样看到了那个女人——那个只有在他醉生梦死的世界里才会出现的女人。
可即使是幻觉,他也舍不得眨眼,舍不得错过她下车的每一个动作。他看着她倚着车头打电话,办公室的座机随后响起。
他接起电话,手指僵硬。
她在那端小心翼翼地问:“边主任吗?我时颜。”
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有多怀念她的声音,努力调整好呼吸,艰难吐出两个字:“是我。”
距离远,他其实看不太清她的表情,但他能想象她现在的模样。撒谎时她的眼睛会到处乱看,贝齿会咬住下唇。
既然再多的时间都不能助他遗忘她的容颜,那么,就允许他最后一次贪婪地看看她吧!
裴陆臣从没试过这样狂奔,那一刻,他脑中甚至产生一种错觉,深爱他的女人正等着他跑过去拥她入怀,就如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的那样。
只可惜,这一切都只能是幻觉,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微笑地看着她微微隆起的腹部,拼尽全力忍住喷薄而出的绝望对她说:“恭喜啊。”
裴陆臣希望她能残忍地打消掉他最后一点奢望。她果然如他所愿,以茶代酒:“都忘了吧。”
据说世界上有一种酒叫“断情酒”,入口只有淡淡苦味,饮下的一刹那可以看到前尘旧事,可以明白今生何以要如此,但是很快就会全部遗忘。
就这样吧,任由她的音容笑貌,散落天涯——
裴陆臣执起酒杯,一饮而尽。
送走她后,他约了边缘。
他没有再喝酒,始终保持清醒,等到边缘出现,沉默地把婚戒还给她。
那一瞬她彻底愣住了,直愣愣地看着他,许久才艰难地问出口:“理由。”
“我给不了你想要的。”
边缘的脸僵了半晌,突然笑开,揣起婚戒转身就走:“婚礼会照常进行,你不出席,有的是其他男人娶我。”
裴陆臣看着她倔强的背影,仿佛能看到她脸上无声滑落的泪珠。
他几乎要冲过去说妥协的话了,却生生克制住,只坐在原位,拳头捏得死紧。比一段无爱的婚姻更恐怖的,是一方深爱另一方,却永远得不到回应——他没有哪一刻如现在这般明白这个道理。
当晚,裴陆臣收拾好行李出国。这几年他的人生里只有时颜、时颜、时颜,他现在需要时间找回自己。
边缘曾为他制定过一条环球旅行路线,却因他贪恋都市的声色犬马而迟迟没有成行,他如今按照这条路线度过了三个月,大悲大喜之后享受这样的平淡,未尝不是一种解脱。直到三个月后的某天,他接到了来自北京的电话——
“裴少你快回来,边缘她,她……”认识边疆近二十年,裴陆臣从没听过他如此颤抖的声线。
裴陆臣连夜赶回。十几个小时的飞行,两次转机,在北京下机时整个人已憔悴得不成样子。焦急万分地开机联络边疆,电话却怎么也打不通。
所有相关人的电话也都打不通了,裴陆臣站在偌大的机场大厅,彻底迷失方向。他回了趟老宅,祖父与边家交情甚笃,可他直等到日落西山,祖父才回来,见到他,当即扬起拐杖打来。
身旁人忙把他拉开:“你先回房,别气坏老爷子。”
之后的几天,他就这样在忐忑与疑惑中度过。边疆请假没上班,历来任他畅行无阻的边宅如今也把他拒之门外,那般被孤立的感觉,就仿佛他在一夜之间被整个世界抛弃。
他最终在门户网站上看到了这则消息:某军籍人物爱孙因公殉职,今日下葬。
消息的版面并不大,裴陆臣却如遭雷殛,看着屏幕,表情陷入一片板滞。
三个月时间而已,裴陆臣再见到她,竟是在这白布遮身的场合。比布还惨白的,是亲友悲伤的脸。
他的出现在现场引起了小小的骚动,隐约能听到那一句:“他怎么还有脸来?”
这个问题,裴陆臣也没有答案,因为他此刻脑中一片空白,双腿也不像是自己的,一步一步艰难地靠近。
有丧葬人员拦着,他没能进入内间,只得改而走到边疆面前:“我想……想见见她。”
边疆沉默不语。
他知道自己没有立场发火,但一股无形的力量在他胸腔里残忍地撕扯,再无法纾解出来,他的胸腔仿佛就要被撕裂,他控制不住自己,几乎当场就吼了出来:“是你打电话叫我回来的,让我见她!”
边疆原本死灰般的眼顿时冒起怒意,揪住他的领子,一拳挥去:“我叫你回来是因为她想见你最后一面!可是她已经死了!死了!如果不是因为你,她不会主动要求调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就不会……”
死了……
一直不愿正视的事实血淋淋地扎进心尖最软的那一处,裴陆臣终究丧失了一切力气,眼前也模糊了:“哥们儿求你,让我见她最后一面……”
他终于见到了她。
她穿着制服,一如既往的英姿飒爽,他想要笑着上前打招呼,就如曾经那样。可是走了两步而已,他就停住了,嘴角的笑也慢慢敛去。
她躺在那儿,身上披着国旗,一切都在提醒他,这是她的……葬礼。
他跪在她身旁,抚摸她的脸。他曾这样抚摸过一次她的脸,当年彼此还是少年,笑得无赖的他当即被她打掉了手。
再没有人会又窘又恼地打掉他的手了。
裴陆臣的视线移到她手间,无名指上的婚戒闪着璀璨的光,刺得他眼角滑下泪来。那他的那枚呢?
待他慢慢拾起她脖颈上的那条细链,终于在链子的另一端看见了他的那枚。
那一刻,裴陆臣终于失声痛哭。
取下细链,把婚戒套上手指,裴陆臣终于能够对着她,慢慢慢慢扬起嘴角:“我们结婚……”
是的。
我们,
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