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父般的期盼。
仆人在海瑟里的带领下,准备了一顿丰富的午餐。
大理石长条餐桌可以供二十个人用餐,桌上铺着一块淡黄色桌布,布脚缀着一撮撮葫芦状的饰品。桌脚都用兽类图案雕刻而成,椅子靠背垫着一层棉絮,两个粗壮的扶手和兽形的椅脚都是淡红色。十把椅子整齐的摆在桌子周围。这套桌椅和别的茶几,书柜,窗帘都是以粉红色为主,以崇拜图腾的兽类为雕刻装饰,每一件都是卡桑德拉王妃亲手挑选的,每一件家具的品位和风格都透着逝者的爱好,这是令海瑟里十分苦恼的一件事情,因为卡桑德拉看着每一件家具都会发现自己妻子的印记,似乎她还活在自己身边一样,这些回忆严重的损害了他的健康。海瑟里拿出了当家的本领,上了几道主菜:七星鱼,水煮鸭肉,海棠鸡,白糖肘子,然后端上了清淡的蔬菜和粗粮,一碗新鲜的豆乳鱼汤,又拿上白嫩的馒头和一盆玉米,一盆土豆,以及王子珍藏的红葡萄酒,满满的摆了满桌。
“海瑟里,你真够心灵手巧的!”听见王子当着客人的面称赞她,脸不禁火烧云似的羞涩。王子难得好心情的打趣她的害羞,她听见雅力图那浑厚有力的嗓音发出大钟那样的笑声,她觉得更不好意思了,默默的摆好碗筷,静静地和两个婢女站在一旁等候吩咐。
“海瑟里,不生气,不说话真是不像你!”卡桑德拉玩笑的说了一句,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海瑟里偷偷瞧了一眼在喝汤的雅力图博士,微微泄气的叹息一声。只听王子又说,“海瑟里,雅力图博士不是外人,你不用太拘谨了,坐下来一起用餐吧,王妃不在以后,多亏你照管我们父子的生活,否则还不知陷入怎样尴尬的境地了?”
“这是女婢应该做的。”海瑟里不卑不亢的说,继续本分的站在一根柱子旁边。
“你就不要勉强她了,看的出来,海瑟里是一个忠实本分,又有能力的人,意志力比一般人更坚定,如果她自己不愿意,王子还是不要勉强她了。”雅力图锐利的带笑的眼睛看着海瑟里说。
“没想到你比我更了解我身边的人,海瑟里在王妃身边那么久了,我似乎仍然不了解她,但是看得出,她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卡桑德拉说起有关妻子的事情兴致依然不高,而且他觉得脑袋里又一根针在刺,眼神时而模糊不清,他丧气的摇晃了一下头。
雅力图没有说话,继续喝那碗喝了一半的汤。
只听“砰”的一声,小罗帕雷斯整碗汤朝自己的眼睛、鼻子泼了过去。海瑟里抱起将哭未哭的孩子到另一个房间换衣服去了。
“卡桑德拉,我不称呼你为王子,是因为我把你当成我的学弟。”雅力图曾经在野外和一群野人生活过一段时间,他对贵族保持沉默的餐桌礼仪并不严格遵守。
“你有话要对我说?”卡桑德拉苦笑一声,似乎觉得没有必要保持沉默。
“你很英俊,比我年轻,但是现在看起来,你比我老了不止十岁。王妃已经去逝三个月,你应该打起精神来,这个世界除了悼念妻子,我相信还有许多事情值得你去做。”
“老头子想方设法要将我到一个不妨碍他的地方去,现在我除了呆在家里陪着孩子,想念妻子,还有什么事情可以做?”
“一个乞丐也可以活的高高兴兴。”
“可我并不是乞丐,从我一生下来,我就是王子,被当做未来的储君来培养,所有人眼中的天之骄子,整个国家的命运掌握在我的手中,人民的福利全凭我这些心来决断。但是现在所有的人告诉我,我可以不用为这些事情操心了,那么过去二十几年来我的人生究竟算是个什么东西?一个谎言?还是一个美丽的梦幻?”
“我以为不幸可以多少冲淡你追逐权力的心。”雅力图一手持刀,一手拿叉,正要割下一块猪蹄肉片。
“我追逐权力之心与别人不同,这份权势是我与神俱来的责任,是我生命的意义所在,现在这份意义就如同我的爱一样,枯萎了,凋谢了,我生命力最重要的两样东西都离我而去,我的灵魂已经死去,活着的不过是一具躯壳,一具走动的死尸。”卡桑德拉眨着黯淡的眼睛,盯着窗外的一处瞧,那里一群觅食的麻雀在上下的跳跃。
“那么温莎夫人对你而言又是什么了?”雅力图放下刀叉,眼神锐利的像刀一样看着卡桑德拉。
“他是我错多错误里的一个最严重的错误,足以将我毁灭的错误。”卡桑德拉收回目光,摇着头轻轻说道。
“那么恭喜你,你的这个令你犯错误的对象已经死去,三天前死于肺炎。”雅力图重新拿起刀叉,放光的眼睛看了眼没说话的卡桑德拉,无不叹息的说,“温莎家族曾经在你们家族统治的土地上,显赫一时,在你的祖先埃桑福亚亲王那一代,与温莎家族的西比亚伯爵之间发生了人命案件,据说亲王杀死了西比亚伯爵,从此,温莎家族没落,就像大地上响起的一阵闷雷,响彻天际后,慢慢平息,现在彻底静寂了。我参加了温莎夫人的葬礼,灵堂只有几个身份普通的朋友,他们的家的家财被仆人抢夺一空。温莎家族世代埋葬逝者的墓地只剩几只乌鸦在啄食土壤了,四周长满了野草,守墓人几乎不打理。放眼望去,全是一座座灰暗的坟墓,地底下埋藏了温莎家族所有的荣耀和侮辱,他们的灵魂终于得到安息了。”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在那块墓地走了一圈,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所有的温莎家族的人死的都很年轻,年纪最大的不超过三十岁,当然,在西比亚伯爵殒命之前的成员都是一个个八、九十岁的高龄,正常死亡。”
“你想告诉我什么?”卡桑德拉皱着眉头,看着若无其事切着肉的雅力图,看着对方又喝下一杯红葡萄酒,才重新抬起他那双锐利的让人不敢逼视的眼睛,用一贯严肃响亮的声音继续说道,
“温莎家族墓地看似平静的地表下埋葬着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使得他们整个家族趋于灭亡。所有的人都死的那么早,不是遗传病在作怪,就是不正常的某种因素结束了他们的生命,简直像一个可怕的诅咒笼罩在这家人的头顶。想想看,如果每个温莎家族的人一出生就知道自己活不长久,那是怎样一种恐惧的心情?直觉上,我觉得这和遗传病无关,而是和一个秘密有关系,这个秘密也许和古斯塔夫家族,也就是你们家族的一个秘密有关系。”
“雅力图,我把你当作我的朋友,兄长,但是绝对不能因为这个,我就允许你随意诋毁古斯塔夫家族的名誉。据我所知,温莎夫人的丈夫和孩子,以及她本人都是因为疾病去世。”卡桑德拉严厉的说。
“死者之中当然也会有生病死亡的人,但是如果每个人都是这种情况,这就绝对不是巧合了。”
“你想说什么?”
“按理说,古斯塔夫家族是温莎家族的仇人,在表面上看来,温莎家族的人未免平静和恭顺的过分了。”
“这是至高无上王权的威力!”
“也许是这样,”雅力图冷哼一声,“但是也不能排除温莎家族低调的整颗心脏的最终目的是复仇,在看似平静的外表下,其实隐藏了一颗复仇的火焰在熊熊的燃烧。”
“你是在危言耸听,我从未看到过温莎家族的人作出危害王族的事情,”
“那么王妃是怎么去世的?古斯塔夫家族除了你和拉斯特王子,似乎也没有其他血脉了,连旁枝都不曾有,为何身为王族的古斯塔夫家族子嗣如此单薄?因为温莎夫人引发的政治丑闻和婚姻悲剧,你的命剩下半条了,一旦王子你有个闪失,你的儿子,小罗帕雷斯能不能活下去了?只有五岁的小王子这是一个考验。那么整个王族的血脉就剩下你弟弟和他的一对儿女,当然,你弟弟野心勃勃,为人阴狠毒辣,也许冥冥之中的那只复仇的手还未伸向他,也许是他太幸运,温莎家族居然比古斯塔夫家族先一步灭亡。不过也很难说,温莎夫人的儿子死的既神秘,又蹊跷,半夜死的,没有外人见过他的尸体,也许这个暗中操作的诅咒还未结束。”
一丝冷风从门缝里透进来,卡桑德拉不觉打了个寒颤,一种诡异的疑云已经爬进他的心里。
“这一切如果是真的,难道仅仅是为了几个世纪以前的一桩仇恨?”
“宿世的仇恨比起一桩现实的仇怨深沉可怕的多,那是一种已经根治进入遗传的血液之中的信念,几个世纪活着的人放弃了现世的爱情和荣耀,整个人生的目标的就是为了复仇,这和为什么复仇已经没有关系了,就像你与身俱来是为了继承王位,他们生下来就是为了复仇。”
“难道有这么狠心的父母,居然为了一桩几个世纪的仇怨,居然不惜毁了自己的幸福?”卡桑德拉想到小罗帕雷斯,激动的站起身,一拳狠狠的打在大理石桌上,桌上的盘碗震了震,鲜血从卡桑德拉的手背流淌出来,沾湿了淡黄的桌布。
雅力图皱着眉头,走到他身边,想要带他去包扎伤口,但是卡桑德拉一把抱住他的肩膀,用温情的沙哑的微微颤抖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恳求道,像是一个无助的孩子在恳求母亲的庇护,“雅力图,你是我唯一值得信赖的朋友,你有魄力,睿智和刚强,十个卡桑德拉卡也不比你勇敢,有胆识,如果我死了,无力保护罗帕雷斯,请你帮助他,保护他,就当他是你自己的孩子。他现在还小,等他长大以后,也许连自己父母的样貌也不记得了,他只会尊重和孝敬养育他的父母,你把他带在身边吧,如果你想要的话,他可以姓你的姓氏,如果可以帮助他摆脱这可怕的厄运,不姓荣誉的古斯塔夫又有什么关系?”
“既然我发现了问题所在,我不会让你有事情的。也许你不够刚强,但是你很仁慈,如若你不能成为一名贤明的君王,我从内心会觉得遗憾。雅力图和你交往,不是求得显赫的荣耀和财富,而是你这个人,是一个善良,仁慈和充满智慧的王子,当然,也和所有王子一样,软弱也是你的缺点。”雅力图像拍老友那样的手法轻轻爬着像孩子一样,抱着自己的卡桑德拉,动情的说,仿佛要将自己二十几年熄灭的热情全部点燃,他为自己这股爆发的热情感到惊奇,和欣喜,他一度也像别人那样怀疑自己是个冷酷无情的人,原来不是自己冷酷无情,只是还没有找到一个值得自己发烧发热的人。
“感谢你,雅力图!”卡桑德拉声音越发沙哑的不像话,眼睛湿润了一层,“我很高兴认识你,很高兴那头被我们解剖的麋鹿,做了我们的牵线人。但是世事难料,如果我真的出事了,你也不要自责,难过,我的生命早就形同虚设,我放不下罗帕雷斯,他是无辜的。”
“我知道,我会照顾他的,他永远姓荣耀的古斯塔夫,我会告诉他他的父亲是多么仁慈的人,爱他胜过自己的生命。我会让他想起他父亲和母亲的样子,我会教育他,让他成为一个坚强,勇敢,伟大的人。”雅力图没等卡桑德拉把话说完,就作出了比对方期盼还有更多的承诺。
海瑟里带着孩子回到客厅,雅力图回到座位,大家继续吃完那顿午餐。然后又上了点心和水果。
吃过午饭,雅力图和卡桑德拉坐在火炉旁聊天,海瑟里带着孩子在旁边画小花。坐了大约两个时辰后,雅力图起身告辞,他还有研究任务没有完成,卡桑德拉笑着送他出门。回来的时候在走廊上碰见一个穿着灰衣,带着帽子的花仆,他的背驮着,走路的脚跛的厉害。卡桑德拉皱着眉头和他擦身而过,怎么会请这么一个外貌丑陋的人来打理花草?不悦的念头一闪而过。他回到儿子身边,将自己贴身带的,以前是孩子母亲的项链挂在孩子脖子上,又细心的放进他的衣服里面。那条项链下端掉着一颗海蓝色心形的钻石,装着钻石的铁盒里放着自己和妻子的画像,和雅力图的谈话让他惴惴不安,他觉得自己要做好准备随时可能和儿子告别。他深深看了眼儿子的眼睛,那淡淡的瞳仁里,他恍惚间又看到了那种圣洁的亮光,但是一闪而过。他觉得自己有些眼花了,苦笑着吻了吻儿子的额头,脱下那身厚重的狐皮大衣,往妻子的卧室方向去了。
他躺在妻子的床上,闭着眼睛感受她生前的体温,回忆她的笑容和身上淡淡的香味。不知不觉中,妻子临终前说的话又回荡在脑海里,她的声音是那样温和,安详,容貌早已被病痛折磨的损毁了大半,但是他还是在妻子脸上看到了一份美丽,那是他很珍惜却从没有看到过的美丽。她说,“卡桑德拉,我原谅你了,你好好的活着,带着我的那份生命和对孩子的爱,要一直活下去。”他反复想着妻子的话,直到热泪盈眶,温热的泪水打湿了枕巾。
“王子,海瑟里小姐让我送热茶给你!”一个说不出怪异的声音在挂帘后的另一间房间传来。
“放桌上,我待会喝!”卡桑德拉不假思索的说,他整个心都放在想念妻子的往事,完成没有发觉那怪异的声音是多么苍白和阴森。
恍惚中,卡桑德拉听到儿子的哭声,他起身走出妻子的卧室,桌子上摆着一壶热茶,屋子一个人也没有。冬天的傍晚雾蒙蒙的,屋子的家具在暗淡光线里,越发显得浓重。卡桑德拉走出房门,走廊静悄悄的,黑黢黢,连一盏灯光也没有,白晃晃的雪光照亮了花园的植物,一个人影从那里经过,钻进一一堆积雪压着的草木里,消失不见了。回到屋里,他把铺着的白瓷茶杯翻转过来,提起茶壶上的铁箍,倒了一杯热茶,像往常那样坐下来慢慢的品尝。不知不觉,他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片迷雾里,头脑无法保持清晰,血液在迅速逆流、凝固,心跳加速,热血沸腾,整颗心脏仿佛要跳出胸腔,要爆破出来一样,剧烈的挤压和伸缩的痛觉让他翻转了身体,像一口笨钟一样倒在地上。茶壶打翻在地,发出乒乒乓乓的响声。四肢抽悸,战栗,口齿不清,眼神翻白,最后血液冰冷,四肢失去知觉,心脏和脉搏停止跳动,不足一分钟,这个英俊,年轻,精神倍受折磨的王子便结束了他短暂的一生,闭上眼睛,死去了,他甚至没来得及交代后事和忏悔,便追随着妻子的脚步离去,留下年幼的儿子。
几天后,人们把他埋葬在他妻子入睡的山冈,他那颗活着的时候永远躁动不安的灵魂,终于在那块他生前看中的土地下,得到了永恒的宁静,安息了。有时,当地的居民半夜回家,会停在荒野里,山冈上,无处不能听见一阵阵叹息声,喘息着,仿佛整个荒野获得了生命,灌入了灵魂。晚归的人一个个吓的面如土色,风似的跑了,仿佛正被一个幽灵追踪一样。后来,人们便传闻是王子和王妃在荒野上散步,那些半夜回家的人正好碰上他们出门。传闻传开以后,半夜归家的人便绕道而走,远远避开这片鬼魅出没的荒野。
每年,两座挨着的坟前都会不定时放上一朵粉红的玫瑰,这样的情景已经持续出现了十二个寒暑,他们的儿子,小罗帕雷斯已经长大成人。小罗帕雷斯拥有良好的记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不但没有忘记自己的父母,反而越来越清晰的印在脑海里,这种过人的本能让他受尽了双亲离世的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