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神色不对,但解忧的声音很柔和,很平淡,语气缓缓,内容也明白如话。
单单听她说话,仿佛是母亲为了哄幼儿睡去,而说起美丽的传说故事,那样的故事里有仙袂飞扬的神女,有灵动活泼的山鬼,有蘅芷江蓠,有行云流霞,令人神往。
医沉压下询问她方才隐泣的念头,将她稳稳抱了,让她的小脑袋枕在自己手臂上,侧眸静静看她。
解忧轻轻一笑,她来自赵地,尘沙万里,黄云蔽天,她的故事里没有楚地那么多风花雪月的旖旎东西,唇轻轻勾了勾,“暮色如墨,晚霞如血。凝血浸土,灿若胭脂。孤魂幽魄,化为厉鬼。”
古人认为,一族尽绝,再无人承祀血祀者,先人将化为厉鬼。很不巧,解氏便是死了个绝,只剩下她一脉遗女,无法再奉血食。
而暮色如墨,晚霞如血,渗入泥土中的血液凝固起来,仿佛绛紫的胭脂。
这正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睁开眼看到的东西。
惊骇、疑惑、恐惧、震怒……但当所有其他的感情退下去以后,她只觉得有些好笑。
立在夜幕下的她,冷冷地看着院落中的尸体,忽然就觉得十分好笑——命运跟她开了一个太大的玩笑。
她将将结束那侘傺失意的一世,还以为终于寻到了解脱,一睁眼却面对这样一场。
她的夙愿曾是录取一个古汉语专业,整日研究音韵和律学。好友那时揶揄她,说她真该做一个古人才好。
不想如今真成了个古人,也不知到底是该哭还是该笑——这实在是一个太大的玩笑。
不过。既然是个玩笑,那么为何不好好地玩一回呢?
前世她恪守本心,不愿与人争,却落得个孤戚离世、襟抱难展的下场,重活一回,她希望踏上一条与前世全然相反的道路,看看能不能得到不同的结局。
于是有了这一个解忧。玩弄人心、表里不一、追名逐利、全生避害……
她全然抛开前世与世无争的心思,彻底背叛自己的过去,偏激到恨不得能成为一个人人发指的妖女。哪怕是夏姬那样的亡国妖姬。只可惜,她没有夏姬那个资本,行动还受着医沉约束,因此并没翻腾起什么浪花。
直到昨夜。被景玄百般欺侮之时。她才发觉自己根本无法忍受——如果要与过去背道而驰,她不应该大方地与他胡乱一夜么?可是她做不到,她真的无法做到。
她从来都追求完美,这一世活得如此极端,当一件事没能走向极端时,她忽然就醒了,选择刹步、回头。
一个温和善良的医女外表之下,包覆着无数令人厌弃的心思。但层层剥去这肮脏的心思,她最本质的东西还是与前世相同。
伪装在身上久了。她渐渐感到疲惫,或许的确是该放手,舍弃这一世成就名利的痴念了。
药经已成,之后的事情须得听天由命,她再纠缠也无用。
而她与医沉既已至此,她不想再放手。
左右秦还有十年时间才走向灭亡,这十年中虽暗流汹涌,但战乱较少,黔中的事情可以缓一缓。
狐台,这次她回定了。
医沉看向她的目光渐渐凝重,似是猜到了她的想法,担忧地蹙了眉,抬手抚上她微凉的额角,柔声宽慰:“阿忧不可归去狐台,相里荼之辈,非卿所能敌。”
有了上次她的在秦地狠心刺下的那一匕,为防着她再胡来,不论是剧连,还是医沉,都不会轻易同意她再去面对相里荼。
被拒绝,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解忧一点都不意外。
她要做的,只是想办法说服医沉,好让自己随他回去。
这一世,她不想再听由天命,她想要的东西,不论是名,还是情,都要拼尽全力去争,哪怕遍体鳞伤,落回尘埃,她也绝不后悔。
这伪装在身上久了,即便卸下,终究还是留了几分执着几分谋算,渗进骨子里头,改不了了。
静默了一会儿,她听得医沉一声苦笑,温热的手捧了她的小脸,让她不得不抬起头,看向那双清冷的眸子。
一双翦水眸不自觉地霎了霎,面前的人神色平淡,看向她的目光里甚至没有几分多余的感情,几乎让人怀疑,昨夜那令人沉沦的温存、抵死的缠绵,会不会只是一场好梦?
“阿忧不可归狐台。”医沉肃容看着她,这丫头比那头狐狸还狡黠,这会儿她一双秋水眸子波澜翻涌,不知她又转着什么念头?
解忧无声地笑了笑,面色虽然还有几分悲戚,但既不哭,也不闹,只半睁着眼,静静望着他。
她要回去狐台,她也有数不清的方法瞒着他们回到狐台,但她不想这么做。
她想变回前世的自己,温和善良,永远逍遥于那个与世无争的江南古镇,静静看这世间一切。
所以,她想抛下冰冷的算计,转而谋情。
虽然她不确定,这乱世之中,人心诡诈,有多少情,她可以谋。
但试一试总是好的,她这一世,最不缺尝试的勇气。
“忧孑然一身,畸零无依。”有些冰凉的小手握住覆在自己脸上的手,声音平淡,并不为博得怜悯,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医沉蹙眉,她若是露出一副小姑娘的模样缠着他哭闹,他多半不会答应她。
可她……她却是这么冷静地,告知他这样一个事实。
不由苦笑,她孑然一身,畸零无依,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虽然置身楚墨之中,可以尝到许多人的善意。身为医者,又十分受人敬重,但真正走进心中的。终究也只有怀里这一人而已。
不需要相互倾诉过往,只一个眼神,一句简短的话,甚至只是无声的陪伴就好。
她怕失去他,又变回茕茕一身之境,他又何尝不怕?
正因为怕,所以才不放她回去狐台。
虽然确如相夫陵所说。解忧当年能在相里荼起了杀心后骗过秦墨,全身而退,现在对付他更是绰绰有余。
但他不是相夫陵。他赌不起。
而且,解忧本该是活泼纯粹的山鬼,郭开已死,药经已成。他不希望她再涉足这些事情。
解忧从他眼中望到无可动摇的决定。心紧了紧,阖上眼沉吟片刻,不再说什么,只探起身子,小手绕到他身后,让自己紧紧地贴上他。
然后,伏低了身子,在他脖颈上轻轻咬了一口。
她与人争吵论辩时虽是伶牙俐齿。却一点不善表露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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