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祖父知道了气得大半年都没给我个好脸看,那时他都有六十多岁了吧,每次一想起我辍学的事情都拼命打我,谁也拦不住,我就跑出家门在岛上乱窜,有时候还会站在船上,隔着湖水看见他在岸边气急败坏的样子……”
“祖父常说手艺人用不着攒钱,那双手就是他吃饭的家伙。可他走的时候,家里连给他打块石头立碑的钱都拿不出。他打了一辈子的碑,临终前却拉着我的手说:他不要什么形式的东西,只要有个位置,让他即使躺在下面也能看到明桥的山山水水就够啦”
“这个好位置是我特意为我祖父选的,他老人家应该会很高兴了。”魏老师又笑了,“这一次,他应该不会再想打我啦!”
新的坟头前视野开阔,澄澈的湖水和四周青山都能尽收眼底。
这一刻,尤晓莺才真正地明白了土地对农民的意义,它像方远说得是庄稼人的根,但更多的是他们情感上的寄托,迁坟是为了死者,但更大程度上是为了生者。现在,生者必须再次挖开坟墓,也撕开心中埋藏已久的感情。
也许多年后,后代人已经不能准确地理解“迁坟”对于这些库区老乡的特殊意义了,但生于斯、长于斯、欢乐与痛苦于斯的人们依然会时常回想它,思考它,因为它曾触及记忆中最敏感与深刻的地方。
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变的。
“六几年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困难也没人找我打石头了,刚好地方张罗着在库区建个小学,不能让这里的孩子以后都是睁眼瞎。初二肄业的我竟然成了村里的文化人,为了填饱肚子我就在库区学校当代课老师,没想到一当就是二十年。”
魏老师将放在湖面上的目光移回来,对着尤晓莺自嘲地笑,“很可笑吧,明明我年轻时候是最不喜欢读书的,哭着闹着辍了学,转过头却大半辈子都在学校里,还在那认识了媳妇,成了家。”
“当代课老师很苦的,你这么多年有没有后悔,想过要放弃吗?”尤晓莺下意识地问出了口,她突然想到了方远,上一世他选择到云南当代课老师后悔过吗?
魏老师一拍大腿:“怎么会没有,地方财政吃紧,我们这些当代课老师的,经常好几个月拿不到工资,好多次都不想干了。可念头一起来自己又舍不得,我和老婆没小孩,看着这些小毛头就觉得格外的亲,他们围着我老师老师的喊着,就觉着自己的肩上有份责任。”
“真的,时间久了我就真心觉着自己离不开学校,离不开这些学生,就算窝在那三间破教舍教一辈子书也是甘愿的。可没想到这种日子也要到头了!”
尤晓莺不知道怎么去安慰魏老师,如果易地而处,自己也应该和他现在一样,舍不得这些孩子,舍不得这里的青山绿水,还有站了几十年的三寸讲台……
魏老师转头对尤晓莺郑重的邀请:“小尤老师,你和孩子们也相处有些日子了,孩子们都挺喜欢你的。明天是学校最后一次课了,我希望你能够到场和孩子们告个别,以后要想再把这九十二个学生再聚到一起,难啦!”
的确,这是搬迁前的最后一次告别了。安县虽然不大,但对于库区小学的学生来说,他们之中最大已经有十四岁了,正是农村下地干活的青壮劳力,从今往后可能很难再有上学机会了。
第二天一大早,尤晓莺赶到学校的时候,全校九十二个孩子早就在教舍外的黄泥地里排好队了。
听魏师母说,魏老师凌晨四点就出门,一趟趟的摆渡将学生们一个不落地都接来。库区小学还没有正正经经地升过国旗呢,最后一堂课,他想在课前举行一次升旗仪式。
队伍里一直鸦雀无声,虽然很多年纪小的孩子还懵懵懂懂的,但年纪再大点的都不自觉地红了眼。
魏老师起了一遍头,带着孩子们唱国歌,在孩子们还带着稚嫩的歌声中,尤晓莺和魏师母配合着将国旗升上了木杆。
这大概是尤晓莺最难忘的升旗仪式了,她昂头往着迎风飘扬的国旗,努力地压下眼底的涩意。
最后一堂上的是语文课,九十二个孩子都挤在一个教舍里。魏老师站在讲台上,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人头,用他并不标准的普通话朗读了一遍吴伯箫先生的《早》。
他说了很多话,其中的细节尤晓莺记不清了,他最后一句话却牢牢地印在了她的脑子里。
“希望在场的每一位同学在以后,要珍惜清晨,要珍惜春天,要学梅花,作‘东风第一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