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那些苦难者。
阴魂空提醒他,来的时候土人没杀他,有可能没认出他就是刽子手。
可他仍不敢,因为屠刀下流淌的血太多了,算上他的,伊阿佩斯的,父亲乌古的,海盗们的,火枪队的,所有举起屠刀的缇旦人的,不仅四百多万,是两千多年间上亿土人的血。
于是,便有了阴魂空如公爵夫人对他父亲的谆谆教诲一样的教训。
他几乎照本宣科地鼓动土人们,声泪俱下地对他们长达两千多年的“血泪之路”表示莫大同情,以一名幸存的异教徒身份痛苦地忏悔,愤怒地谴责父亲乌古、兄长伊阿佩斯、他自己,当然,更少不了许许多多缇旦人惨绝人寰的灭绝行径,俨然一切与他无关,接着热情地讴歌、赞美土族勇士,好像他早就是和他们并肩战斗的一份子了。
末了,他挥舞拳头,慷慨激昂地号召大家,放声说:“……拿起你们的刀枪弓箭,去夺回你们的土地和权力吧!为自由而战!自由!自由……”
他越说越激动,完全融入到婊子的角色中,已没有丝毫婊子的感觉了,说到后来,越来越相信自己就是帕米古因天神的使者,就是土人们的保护神。
想到上亿土人的惨死,和他们两千年间悲壮的求生之途,他真诚地流下热泪,吼破嗓子地抗议、谴责,从一双双懵懂的眼中看到了感动的泪光,从一张张麻木的脸上看到了群情激昂,从沉默中看到了跃跃欲试,原本的诸多担心全抛到了九霄云外,内心狂喜。
他频频受到自己极力营造的艺术气氛的感染,深陷于艺术狂热中,感觉正在拍一部震撼千古的史诗级大片,而自己就是大片中率领万千奴隶争取自由的那位光芒万丈的英雄主角。
他全身心地投入,情不自禁地高喊,毕其功于一役,却陡然发现全场鸦雀无声,错愕地等待沉默中的爆发,又声嘶力竭地大吼大叫,仍只有沉默。
凝聚人心的自由呐喊始终没出现。
他懵了,尴尬地不知所措。
祭师见他十分难堪,宽慰他说:“你是两千多年间,少有地愿和我们坦诚交谈的缇旦人,所以我们也愿意和你坦诚交谈,而不论你如何否认你的身份,和过去曾对我们做过什么。”
克诺茨一听,心一紧,猛地瞪大眼,问:“你……你们知道我是谁?”
祭师平静地说:“是的,从你进入森林,我们就知道你是克诺茨了。”
克诺茨浑没想到自己的身份早就被土人识破,惊恐之下,双眼睁得比铜铃还大,东看看、西看看、前瞅瞅、后瞅瞅,越看越惊,越看越怕,望着成千上万的土人,浑身簌簌发抖。
阴魂空在旁也是惊慌不已,心想克诺茨杀人恶名太响亮,原来土人早就认出他了,可明明知道,又怎不报仇雪恨,还若无其事地指明路径,帮他重生?果如此,岂不也知我是假神?
她一想明白,才知自己自以为聪明,想方设法地设套骗人,谁知对方早已洞察秋毫,真是白辛苦一场,不单如此,身陷层层包围中,要逃命也难。
一时间,她和克诺茨吓得如筛糠般抖,冷汗直流,张口结舌。
最终,还是克诺茨结结巴巴地问:“你们……为什么不……不杀我?”
祭师淡淡地说,我们没有仇恨。
没有仇恨?!
杀了他们四百多万人,杀了上亿,几乎斩尽杀绝了,他们居然没仇恨?
这叫克诺茨怎么能信!
他恐惧地看着祭师,迟疑了下,再颤颤惊惊地问:“真……真不杀我?”
祭师说你现在就可离开,如果担心迷路,我们也可派人送你们出去。
克诺茨完全迷糊了,仍不信,大起胆子说我可是杀你们的恶魔啊!
祭师说恶魔与尘土无别。
克诺茨惊恐万状地大叫:“我……我杀了你们四百多万人啊!”
祭师说生命与尘土无别。
克诺茨完全懵了,搞不明白了,再说:“我们杀了你们上亿人啊!”
祭师看看近乎傻了的克诺茨,再说:一粒尘土和亿万粒尘土无别。
克诺茨有些信了,小心地问:“当真不……不杀我?不是骗我的?”
祭师平静地点点头。
克诺茨这下终于信了,狂喜之下,忽然大笑一声,不料过于激动,嘭嗵一声摔倒在地,慌乱中抓起一把尘土,爬起来,冲祭师嘿嘿一笑,看着手中的尘土,连声说尘土、尘土。
他不理解,为什么自己看得如此重的生命,在土人眼里只是尘土;为什么比恶魔还凶残、暴虐的自己,在土人眼中仍只是尘土;为什么几百万上亿的生命,在土人眼中依然是尘土?
他疯狂地杀土人,又疯狂地向土人行骗,骗局被轻易戳穿后,本该血溅当场,碎尸万段,万不料轻易存活,这活与死是那么地容易,没半点价值。
为什么?
为什么在这些土人眼里,生命和名利是那么地一钱不值,低贱如尘土?
到底他们是傻子,还是我是傻子?
他怔怔地想,脸上流满了泪,不知是因还活着而感动,还是因土人的宽恕而感激,又或因遇到的确是一群无知的傻子,为命运之无常而感慨。
想着想着,他越来越信土人们都是傻子,心情从跌落万丈深渊后,又倏地跳到云端,一下胆大起来,嘎嘎一笑,说:“自由无价,自由高于生命,你们当争取自由,为自由而战斗。”
祭师说:“因了神的启示,我们有自由,不比你们少。只是我们的自由和你们的不同。我们的自由是天地万物的和声,是心灵的纯净,是灵魂的升华,没有权利争夺和血腥屠杀……”
“但……但是……”克诺茨脸上一红,隐隐感到不妙,强辩说:“……噢!你们看到我从皮牧笛秋山出来,看到我原本断了的腿又长出来,看到身体虚弱的我又精神焕发,不明白我是神,不不,是神的使者吗?你们看到神令我焕然一新,就该听从神的召唤。”
“是的,我们看到了你的断腿,看到了你生命垂危,所以向帕米古因天神祈祷,希望祂能拯救你。神问我们为什么要帮助恶人、仇人?我们回答说,我们感念祂赐予我们的自由……”
这他妈说的什么鬼话!
克诺茨真想凶狠地大声咆哮、咒骂,像很多年前那样地肆无忌惮,却还是忍住了,只因这结局太他妈意外,和预想的全不一样,实在太坏。
他绷紧脸,一时说不出话来。
自由当然是要满足个人的权力和欲望,否则还叫什么鬼自由?
为此,理所应当地要去争取、争夺、争杀,只有消灭反抗者,自由之路才会畅通无阻,权力才能最大限度地拥有,欲望才能最大程度地满足,这才是真正的、完完全全的自由。
什么和声、纯净、升华,这要什么样的猪脑子,才有如此荒唐的认知?
“看看,你们该好好看看外面的世界,高度发达的现代文明是何等辉煌、壮丽,太空飞船、飞机、列车、轿车、舰船,无不一日千里。虽在万里之遥,我们仅凭一部手机,就能互相通话、见面。还有无数高楼大厦,和许许多多你们无法想象的优越的物质生活……
“这些,所有这些人类取得的巨大成就,全是自由的伟大的结晶。
“噢!物竞天择,优胜劣汰,适者生存,才是大自然赋予自由的真谛。
“你们,看看你们这些愚昧的人们,吃的是什么?穿的是什么?用的是什么?几千年了,仍过着十分原始的部落生活,不知道有多落后么?”
面对克诺茨得意而骄狂的厉声训斥,祭师仍然平静地解释,说:“遵照神的启示,我们对外面并非一无所知,大概知道你们在做什么,所以才宁愿躲在这晦明不辨的无何有之乡里。
“你们辉煌、灿烂的现代文明,是通过毁灭大自然而建立起来的。
“神说因恶而兴,必将为恶所灭。
“你们为欲望所困,执着于生命、权力、名利、财富这些虚无之物,心中无天地,因而为实现你们的自由,满足优越的物质生活,任意破坏自然。
“据我所知,缇旦星的平均气温只要再升高两摄氏度,就会引爆固态甲烷这颗定时炸弹,造成巨大灾难。以你们现在的发展速度,大概不出三十年,你们的世界就会变成甲烷世界……”
克诺茨没想到祭师对外面的美好世界并不陌生,某些方面甚至比他所知更多,不由目瞪口呆,一时间竟找不出话来反驳,只能呆呆地继续听着。
“……是的,在你们眼里,我们十分愚昧、落后、无知,所以活该被屠杀,我们的皮也只配做你们脚上穿的长筒靴。然而,我们依然因无为而无欲,因无欲而自由,这便因之而快乐。
“你们建立了高度发达的文明,却陷入全面危机的深渊,面临无可挽救的灭绝。只能说,不同的宇宙观和世界观,使我们对自由的理解不同……”
和愚蠢、无知的“废弃物”们讲道理,真他妈就是对牛弹琴。
克诺茨在心里愤愤地骂,眼见一众土人走出草地消失在林中,费尽口舌想要骗出几十万大军替他卖命的美好愿望,转眼成泡影,顿觉孤单。
他用金钱络拢了不少亲信、随从和手下,如果都还跟着,多半会助一臂之力,可惜二十多年过去,不是死了,就是失去联系了,再不就是投靠儿子寇斯了,事到临头,竟无一人来帮。
他也曾有许多儿女,却因恐惧于诅咒,将儿子几乎杀光殆尽,女儿没一个愿认他。仅剩的惟一的儿子寇斯沾花惹草四处播种,只为提防他连孙子也杀光,继承贝丽仙王国后,倒是勉强认他这个父亲了,却又派人严密监视、跟踪,甚至追杀,又他妈哪是儿子!
从胆战心惊地进入皮牧笛秋,到再回森林,恍如隔世,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全不知道,问阴魂空也一样。然而断掉的腿却实实在在地长出了新腿,因移植器官而引发的多种要命的绝症,也奇迹般消失,生命又换发活力。
最难的一关过去,满以为接下来只要鼓起勇气甘心做婊子,一切就如手到擒来,十分容易,孰料刚做就碰个灰头土脸,原因说什么也想不到。
“噢!我为什么会如此落魄?”他卷缩在地上,捂住脸嚎啕大哭。
“你崩溃了?”阴魂空冷冷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