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胤拉下她的手,没有言语。
其实,两个人心里都清楚。依时雍的性子,一旦得知他会以身赴险,在奉天殿上走那么一出可能万劫不复的险棋,怎会依言行事,如他所愿的离开无乩馆,去东宫小住?
四目相望。
时雍没有再纠缠这个问题,而是似笑非笑地打趣。
“侯爷这次去庆寿寺,却肯带我一同前往,看来已然胸有成竹了。”
赵胤眯眼,露出一丝无辜又困惑的神色。
“不是某位夫人带狗到侯府生事,强行上车的么?”
时雍挑挑眉梢,扫他一眼,不以为然地笑着转过来,将双手揽住他的脖子,硬生生将他拉得低下头,这才眼对眼的小声问:
“你要做王爷了?”
赵胤沉默。
“怎么了?”时雍笑眯眯地捧着他英俊的脸,左右端详,“做王爷还不高兴吗?”
赵胤看着她,“我说不愿。你信吗?”
信自然是信的,就是听他这么说,时雍不免有些惊讶。
“既然你不愿意为何又要设下此计揭开身世机秘,逼得觉远亲口吐出那个真相?”
赵胤打量一眼她烁烁闪动的目光,低低道:“我从未叫过一声爹娘。”
没有叫过,心中便会有念想、有遗憾。弄清楚这个真相更是他身而为人的权利。时雍心疼地看着他,又听他道:
“只是我没有料到,真相竟是如此——”
没有什么残忍不堪的秘闻,也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私相授受。他从来没有被人抛弃过。相反,他是被所有人狠狠爱着的孩子。
真相虽然荒诞,但充满温情。
时雍莞尔,“你怨过吗?”
赵胤想了想,垂目摇头。
“他们对我很好。”
不论是先帝还是甲一,都对他很好,他不缺父爱。虽不曾称先帝一声爹,但在他的心里,一直把永禄爷当父亲一样敬重。他拼死护卫这大晏江山,不顾危险远征漠北,不管朝廷凉薄与否,都不曾有过半分枉想和动摇,便是因有心中这一份灼热的牵挂。
“只遗憾,我娘”
赵胤说到此处,神色微微黯然。
“我没有娘。”
连假的都没有一个。
甲一为他编了个娘亲故去的谎言,他记了多年,一直想知道娘长成什么样子。可惜,没有画像、没有描述,脑子里空白一片,他从小就是没有娘的孩子。
宫中的懿初皇后,在他心里的记忆,远不如先帝来得清晰。
如今想来,懿初皇后每次见到他,都是极好极好的,眉眼弯弯,一次次说这个孩子长得好生漂亮,很愿意亲近他,拥抱他,抚摸他。
是他。
一直抗拒。
他是个没有娘的孩子,对这样的温情本能地想要逃离。没有感受过娘的温暖,他便能抵抗漫无边际的思念。一旦感受过娘的怀抱,让他如何在漫漫人生中去面对,他缺失的一角。
“有一次狩猎,我同赵焕比武。”
赵胤突然开口,喉头微硬,声音沙哑不堪。
“我虽也养在先帝爷身边,但自小明白,他是皇子,我是臣子。我不能伤他,我得让着。赵炔从小贪玩,不肯好好练武,偏好风花雪月。以他之能,自是打不过我。谁曾想,我已十分克制谦让,刀尖仍是滑伤了他的胳膊见他受伤,我赶紧丢掉武器,站着,硬生生受了他一剑。”
“皇后从看台站了起来,飞奔着朝我们跑过来。她很心痛、紧张她走到了我们的面前,抱起了赵焕看了看他的伤口,转过头来问我伤得如何?”
“我不知他是我的娘。当时,我羡慕,赵焕有娘。”
“赵胤”时雍听得心头抽搐,难受地抱紧赵胤,情不自禁地放柔了声音安慰,“懿初皇后她不知情。不然,她会抱你,会像抱赵焕那么抱你。不,他会更喜欢你,因为你那么好。”
“我没事。”赵胤抚摸她的头发,语气轻描淡写:“先帝夸了我,骂了赵焕。先帝说我小小年纪有大将之风,量可容人,意坚如铁。训斥赵焕心胸狭窄,非君子之道皇后也训了赵焕,说他不该在我弃刀后再刺我一剑。她说,山锐则不高,水狭则不深,说我是个好孩子,将来可拜相封侯为大晏建功立业皇后痛骂赵焕,但她眼里的光,严厉、也温柔。”
时雍垂下眼。
她懂,她都懂。
一个母亲对儿子的情感,与外人是不同的。
对儿子再是严厉再是狠心,那也是爱。
对外人再是夸奖再是欣赏,也隔着深深的壁墙。
时雍抱紧他,在马车的颠簸里,感受着同他共振的心跳。
“所以,你便听进去了。成了一个量可容人,意坚如铁,有大将之风的男人,一辈子的追求,就是封侯拜相为大晏建功立业,是也不是?”
赵胤没有回答,目光和熙而温暖。
“那年我九岁,云圳那么大。我记得她的腕上有一个透绿的镯子。是热的。”
他可能想到许多的往事,脸上有隐隐的笑容。
那往事,应是美好。
人的一生,不管走的是什么路,都会在记忆里留下痕迹,造成不可磨灭的影响。时雍无法去猜度赵胤内心因这段身世到底受到了何种伤害,只能陪着他,给他更多的笑容和温暖。她相信,爱可以弥补人生的遗憾。
“赵胤,你看你成长得那么好。先帝和先皇后在天有灵,一定会很欣慰”
“阿拾。”赵胤突然问她,“真的有异时空吗?”
时雍微怔,看着他的眼睛,捕捉到那一抹期待,静静地点头。
“有。”
“什么样子?”
“有好。有坏,很复杂。有人的地方,都复杂。”
时雍微微一笑,慢慢圈住他的脖子,低声道:“你的父母,可能就在那里,生活得很好。”
赵胤嗯声,眼皮徐徐垂下。
“我没有做错任何事。”
时雍拥抱他。
“我知道。他们也知道。从来没有人想过放弃。”
赵胤沉默着,轻抚她的后背,有一搭,没一搭。
两个人心跳平静。
身影仿佛凝固在马车里,紧紧依偎。
仿佛忘了要去到何处,以为这便是天荒地老。
窗外的冷风,细碎的吹拂。
庆寿寺的钟声,就那么不期然地撞入耳朵。
“到了。”
霄南山早已入冬。
后山萧瑟一片,落叶铺在青石板的地面上,凉风拂过,冬意恰浓。
咚!
山寺钟声,响彻山谷。
香火袅袅飘向天际,全寺僧众齐齐跪坐蒲团,吟唱佛经。
庆寿寺今日闭门谢客,在后山设坛祭祀,为师尊进香,却全程有禁军参与。从山门到寺院,每一道门都有重兵把守,看上去如临大敌,不像是寻常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