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下恶浪滔天, 阴风肆虐,冥火灼灼,黑气弥漫,群尸躁动。幽冥炼狱刀山火海不过如此。
四下屹立的岩石接二连三地塌陷, 坠落进翻腾的水中。谢映之眼疾手快一把拽起昏迷的魏瑄, 同时摘下他指间的玄门指环,戴回自己手上, 紧接着他衣袖一拂, 魏瑄的身躯如同乘风而起, 稳稳落到了一处山崖之上。
黑袍人冷笑:“看来谢玄首是有觉悟牺牲自己了。”
谢映之清楚,这地底下的东西是冲着玄门来的,魏瑄戴着玄门指环,就被那东西误以为是玄首了。
狂澜翻涌,头顶的冰壁纷纷裂开砸落下来。又在接近谢映之咫尺之处,碎裂为漫天剔透的冰晶。
他站在一片冰霜中,“这既然是苍冥族和玄门的恩怨, 与他人无关。”
黑袍人道:“玄首的胸怀和担当让人敬佩。不知以你的修为能撑多久?”
他话音未落,地渊中的黑雾忽然化作狰狞的巨蟒腾空而起起,与此同时, 四周石壁里射出十三根寒铁长索, 紧紧铰住谢映之的双腕和腰身。
席卷而来的黑雾中裹挟地火风雷, 如同万刃加身,又像无数的透骨之钉穿身而过,谢映之的身形禁不住轻轻一晃。
黑袍人得意道, “本来我是想锻造那小子的,不过没想到你们把那东西给引出来了,不如好好享受罢。”
狂风骤雨鞭笞中,那道洁白的身影,飘摇如同风中的纸鸢。
“它会占据你的身心,今后谢玄首就是我苍冥族的人了。”
铁链绞紧他的双腕,殷红的血顺着铁链流入下面地渊中,谢映之抬起苍白的脸容:“它是什么?”
“现在告诉你也无妨,这是我王留下来的一件东西,百年前,烈火焚城之际,苍冥族诸位长老拼死从海冥城带了出来。”他一字一句道,“我族复仇的怒火。”
谢映之心中暗惊,苍冥族极其善于造物炼器,摄魂箭就是出自他们之手,难道是当年的那个疯王造出了什么不可置信之物。
他淡淡道:“你们的君王修炼秘术入魔,导致国内发生动乱,发狂之际将都城海冥城付之一炬,都是咎由自取。”
“难道不是你们玄门从中作梗?你们对我王留下之物很感兴趣,不惜千里迢迢,一路追截到了这溯回地。”
黑袍人有些失去耐心,“我已经说得很多了。”
他发现谢映之到了这个地步,居然还保持神智清明,此人修为如此之高?
但如果不能摧毁他的神智,就没法控制他。
想到这里,黑袍人五指断然一攥,十多根铁索骤然绞紧,谢映之腰际手腕骤然都勒出醒目的红痕,鲜血从他浅淡的唇边溢出,沿着清致的下颌不断淌下。
此时他立足的岩石上,已经到处都是斑驳的血迹,血沿着岩缝淌入翻涌的水中。在一片淬毒般的汪蓝中,层层绽放出嫣红的花朵。
黑袍人竟着迷地看了一会儿,阴森森道,“谢玄首别忘了,这里是溯回地,你对自己的过去一点兴趣都没有吗?”
***
征平三年,大梁北军中发生时疫。
谢映之放下信笺,递给纪夫子和苏钰。
苏钰看罢立即道:“这哪里是云大学士的想法,这分明是萧暥的意思,他知道自己名声太差,如果他写信请纪夫子北上,必然会遭到拒绝。”
谢映之道:“怕也有为伯恭避嫌之意。”
萧暥自知名声不好,才托云渊写信,是不想让玄门跟他扯上关系。
纪夫子道:“士兵无辜。师父,我这就动身。”
苏钰道:“夫子,他们哪里无辜了,京城流血夜,他们杀的人还少吗?”
谢映之道:“伯恭你就不要去了。”
“但是,师父……”
谢映之静静道:“我去。”
苏钰猛然一震,气息都有些不稳了:“萧暥声名狼藉,行为败坏,先生一身皓皎,与此等人本是云泥殊途,为何要……”
谢映之静静用眼神打断了他,“昨日有一位故人来访,我问及他萧将军为人。”
苏钰脱口道,“是谁?”
谢映之不答,兀自抿了口茶道:“他说识人如同照镜。”
“什么意思?”苏钰忍不住问。
谢映之道:“千人万相,自己是何模样,不能问别人,更不能道听途说。”
“先生谪仙中人,风采神秀,气度飘逸,何须他人多言。”苏钰道。
“师父不是这个意思,”纪夫子道:“师父是说,自己生得是何模样,不能听别人怎么说。有求于你之人,会说你面如冠玉,器宇轩昂,厌弃你的人,会说你獐头鼠目,面貌可憎,想知道自己究竟生得什么模样,要自己去照镜子,亲眼所见,方才为实。要了解一个人,也就像照镜子,不能道听途说。要自己去见。”
谢映之颔首:“伯恭之言,深得我心。”
纪夫子行医踏遍九州,深知民生之艰苦,和苏钰这样不知世间冷暖的公子不同。
苏钰想了想,尤有些郁愤不甘,“萧暥此人飞扬跋扈,四面树敌,仇家甚多,此番军中的时疫很可能是有人复仇。玄门还是不要去趟这浑水。”
谢映之看向苏钰的眸中有一丝严厉,“玄门并不怕事。”
到大梁后,谢映之亲自去了北军查看诊治之,让军中的医官按照药方调配完药剂。
然后道,“伯恭,你回拜云先生,不要提我来了。”
“师父去哪里?”
片刻后,
谢映之环顾这空寂的庭院,“将军既不在家,我闲来无事,可以等。”
徐翁冷汗涔涔,哪想到这名动天下的玄门之首竟连个拜帖都不递,突然来此,虽是名士风度潇洒不羁,但也令人无措,他一时不知如何接待。
“我引先生去书房小坐。”
“有劳家老了。”
此时正是四月,院墙外的海棠花开得热闹,这庭院里却是满目荒凉,春风不度。
“这院子从来都不拾掇么?”
徐翁道:“主公从小在山野长大,漫山都是野草,这院子的里杂草也就让我们留着了。先生见笑了。”
谢映之淡漫道:“倒有野趣,别致。”
没想到此人权倾朝野,却孑然一身。府中别说堆金积玉,连像样的摆设都没有,甚至有几分衰败荒芜。
萧暥的书房里也很简单,几乎一目了然,书架,案几,剑搁。风格皆冷硬素朴。
谢映之随意浏览,架上的书虽以兵书为主,门类却杂得很,地理,博物,农桑,游记,医药,曲谱等等,除了经文典籍,其他的书应有尽有,可见此人行事不守规矩,路子又野,读书也不拘一格,什么都看。
他随意取了一本,信手一翻,忽然脸色微变。
正好这时门开了,谢映之骤地一惊,书啪地掉落地上。
来人容色苍俊,一身玄甲带着铁血的气息,清越的声音里,透着早春料峭的寒。
“听说谢先生来访……”他话没说完,就看到了地上翻开的书。
风兀自拂动书页,几张画页隔在两人之间。
尴尬……
谢映之清皎的脸颊轻染烟霞,长眉紧敛。云水清致中起了微澜。白衣不染,却似挽一缕暗香。
此等神姿饶是萧暥这老兵痞子,这会儿也看得出神片刻,才反应过来。暗叹果然是九州第一的品貌。
随即他反思了一下,他都干了什么好事……默默躬身捡起了地上那本御中术。
其实这是常识性书本,他真的是当做研习读本,没想到对谢先生打击那么大。
谢玄首清宁淡泊,高洁孤逸,一身皓皎,不染世间烟火。看到这种东西,对他简直就是亵渎。
谢映之颇为不忍直视,“此等书籍,将军难道不该收起来吗?”
竟堂而皇之放在书架上。
萧暥心道,来他书房的一般都是老兵油子,讲的是实战,根本不屑看这种纸上谈兵的东西。而他也不会想到谢大名士会来他这里,且如此不羁,拜帖都不递,直接便登门了,搞得他措手不及。
他倒也不尴尬,挑起眼梢,竟然露出了小狐狸般狡黠的眼神,似乎还有点委屈,“我以为先生什么都懂。”
他眨眨眼睛,看向谢映之,分明写着,没想到先生那么单纯?
他还敢说。
他以为谢映之这大概就要拂袖而去了。
谢映之一撩衣摆,在案边坐下了,针锋相对道:“以将军如今的身体,还是别做游思妄想。”
一针见血,这就很不给人面子了。
萧暥愕然。其实这一阵子噬心咒反复发作,他一直强压着,竟被谢映之一眼看穿。
谢映之凝眉,此人去找云渊求助,单说军中时疫,自己病重,却一字未提……
谢映之回到宅邸已是入夜时分。
“伯恭,我看来要在大梁住一阵了。”
……
两年后,东北前线。
风雪正紧,帐内一盏青灯,映着萧暥清惨的侧颜,烛火下苍白的脸容近乎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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