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瑄缓步从祭坛里走出来,周身黑雾袅绕,凌乱的发丝间若隐若现眉心一点暗红的焰芒,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此刻衣衫斜落,半掩着清透的锁骨,乌黑的发丝荡在肩头,光润的肩上不知什么时候沾上了两点殷红的血迹,显得诡艳又阴森。
他也不去管那滑落的衣衫,浑然不羁似古老的神祗。凶险的黑雾竟然如同奴仆般顺服地匍匐在他脚下。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车犁咬着牙问道。
苍青心中骇然,这不是魏瑄。
以往魏瑄给他的感觉,矜持典雅,就像是寒夜里轻暖无痕的一缕孤香。
但眼前这个人,强大、无情、冷酷,即使不修边幅也威仪天成,他站在弥漫的黑雾之中,显得既阴森又圣洁。
魏瑄唇边含着一抹似笑非笑的迷雾。
他手指动了动,车犁惊恐地看着双手竟失控卡住自己的脖颈,他痛苦地挣扎起来,指甲在脖颈上抠出道道血痕。
他微微偏头,颇有意味道:“原来是个人傀?”
“无趣。”
他忽然手一收,车犁颓然无力地摔倒在地,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不杀女人。”他轻轻叹了声。
随即手指一弹,车犁整个身子腾空而起,被一股无形强悍的力道甩了出去。摔到了庭院里,顿时筋断骨折。
黑雾笼罩着的大殿似乎在微微颤动。
院中的群尸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口中都发出恐惧的悲鸣,一个个抱住了头伏倒在了地上。
“将军,出了什么事?”狍子骇然道,
魏西陵凝目看向神殿的方向,月色朦胧,空黑雾笼罩。
*** *** ***
神殿里,苍青颤抖的声音道,“殿下,你……你快停下来!”
苍青从来都没有看到过魏瑄这幅样子。
他一双墨澈的眼眸,邪厉飞扬,黑雾中电光火烁,他驱使着那黑雾如同使唤他的剑。
黑雾在空中凝成一头狰狞的巨兽,一口咬住几名士兵的双腿,从高空狠狠甩落。顿时血雾蓬起。
余下的士兵吓得扔下弓.箭转身就跑,魏瑄手指一弹,犹如嬉戏一般,那黑雾呼啸而去,撞向神殿粗壮的镂花梁柱。
石栏轰然倒塌的片刻,萧暥身形轻捷,倏地一晃而过,几名逃到门口的北狄士兵躲闪不及,被石梁压在下面,血肉横飞,哀嚎不断。
萧暥越过横卧的石梁轻轻落地,再一看,这大殿竟然已经成了一片废墟。
他本来想捣毁阵眼,看来已经有人替他干了。
石梁塌陷,墙壁徐徐倾斜,推向旁边一根立柱,紧跟着倾覆下来。
“殿下,小心!”萧暥急道。
魏瑄蓦然回首,衣袖轻轻一拂,石柱倏地调转了方向,兀自以一个倾斜的角度悬停住了。
他看向萧暥,目光竟恍如隔世。
接着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抬手一拂,右肩偏落的衣衫又覆了回去。
殿中狂暴的黑雾也随之像退潮般被他倏然收入袖中,眉心的焰芒也渐渐熄褪了。
萧暥察觉到他眼神不对,但是这会儿没工夫细究,抓住他的手,“殿下,快跟我走,这里要塌了!”
萧暥的手温暖有力,魏瑄被激得心颠微微一荡。眼中那浓郁的阴寒也终于渐渐褪去了。
但魏瑄知道他走不了。他已经被这黑雾渗透了,被这冲天的怨恨和戾气所同化了。所以他能随意使唤这黑雾,就像使唤自己的手足。
当然,他绝对不能让萧暥知道这些。知道他已经变成这黑暗的一部分。
“我不会跟你走。”他道。
说着他拂起了衣袖,露出整条石化成僵冷的右臂。
萧暥骇然,石人斑!
他思绪飞转,难道说千家坊的地穴那次魏瑄竟然染上了石人斑?
染上石人斑,全身皮肤硬化变成灰白色,肌肉萎缩,骨骼佝偻,头发脱落。连谢映之都无计可施。
他随即想到最近魏瑄经常掉头发。
这孩子居然瞒了他那么久!
“我即使回去,也会渐渐变成那种怪物。将军还不了解我皇兄么,”魏瑄淡淡道。
萧暥凝眉。以魏瑄那个刻薄寡恩的哥哥的脾性,确实他一回去,凶多吉少。
“如果我变成了那个样子,必会被圈禁起来,”魏瑄轻描淡写道,仿佛闲闲说着与己无关的事,“且不说皇宫容不下我,大梁也容不下我,难道我要像那些石人那般终生呆在千家坊阴暗的地窖里?”
萧暥眉心紧蹙。
他说的是事实,如果魏瑄真的变成石人,皇帝必然会把他圈禁起来,在掖庭狱关一辈子。这种不见天日,看不到尽头的日子,凄惨地苟活于世,如果让他萧暥来选,倒不如死了痛快。
魏瑄这个倔强的脾气,怎么能受得了。
见他沉默不语,魏瑄故作轻松地一笑,“其实我这次跟将军来塞外,有自己的打算。”
他边说边像赶恼人的蚊虫一样挥挥手把那又悄然弥漫上来的黑雾驱散,随遇而安地道,“塞外海阔天空,我留在这里,就算变成了石人,也没人会来打扰我,更不会被人当做怪物,将军不如成全我。”
他语气淡若无物,“我已经给皇兄留下书信,禀明缘由。书信我出发前留在了野芒城……”
他漫不经心的口吻,好像在说着一次轻装远行。
每一个字说出来,都是诀别,都是剜在心头的刀。
他神色淡然,安之若素,“战乱的中原已经没有什么能让我留恋的了。”
除了你……
“多谢将军送我到塞外。今后各安天命……”
“我养你。”萧暥脱口道。
魏瑄一愣,心中巨震。
他说什么?
故作的从容顷刻间土崩瓦解。
看着魏瑄错愕的神色,某狐狸有点心虚了,疯了吗?你想要包养武帝?
原主还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你特么现在算什么?胆儿肥了?
反正话都出口了,萧暥干脆心一横,道,“阿季,你跟我回去,住在将军府,我在后院里辟出一间屋子。我府邸也算宽敞,加上我名声不算好,除了大司马和谢先生,平时也没什么人来拜访。”
……这居然成他的优势了?
见魏瑄不置一词,但也没有表示拒绝,他厚着脸皮,像个房产招推销商,继续道,“你安心住下,不会有人来打扰,我家里就只有徐翁和几个仆人,你也都认识,我养一只猫,以后可能还会养一只狐狸,我平时也经常不在家,虽然没什么积蓄,俸禄也够府中用度,吃喝不愁。”
等等,他扯这些做什么?开始自掏家底了?怎么感觉像是要娶媳妇啊?
这画风不大对啊。
魏瑄听得出神。
这可能是他这辈子能听到的最甜蜜的话了。
他知道这不可能实现,但是,今天这一句话,这一点温暖,就足够他整个漫长黑暗的余生来回味了。
正当他心中浮起一缕柔暖的时候,刚才被他压下的黑雾开始不安分地涌动翻滚起来。
仿佛是从严丝密缝的黑暗中出现一道细细的裂缝,透进了一缕曦光。使得那浑浊的黑气开始躁动不安起来。
它们仿佛窥到了一个喷涌而出的缺口。暴戾的煞气迅速地汇聚成洪流,疯狂地撞击,企图突破他的束缚。
魏瑄忽然脸色惨变,猛地按住自己的太阳穴狠狠掐进去,长发倏然遮住了脸容,周身禁不住微微颤抖。
“阿季?”
魏瑄声音低哑幽沉,似乎在奋力地压制着什么,“快……快走……”
顷刻间,黑雾从他的衣袖中翻涌而出,掀起狂澜巨浪,迅速弥漫了大殿每个角落。
尽管萧暥带着玄门指环,也抵不住四周逼压来的彻骨煞气,一直在胸中翻涌的血气都似乎要被冻结住了。
他脑子里艰难地想,这神殿里的苍冥族邪教分子都挂了罢?怎么这千人祭法阵还在起作用?
他这一念还未来得及转过,就听魏瑄低声道,“将军,只有一个办法。”
他话音未落,手忽一抬,一股黑雾腾空而起,掀起一阵劲风,萧暥猝不及防,被猛地推向了门外。
还没等他站稳,沉重的石门在他面前徐徐关闭。
海潮般的黑雾涌向石门,企图破门而出。
“快走!”魏瑄清冽的声音透过黑雾传来。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萧暥想起了什么,他摘下玄门指环,凌空抛了进去,“阿季,接着!”
玄门指环可以破除一切秘术的暗瘴。
石门陡然关闭。
黑雾像一头失控的巨兽在神殿内冲撞咆哮,翻涌不息。
魏瑄恍然,他和这股黑雾不过是持久的角力,相互撕扯,此消彼长。
它若是一头猛兽,他就必须比它更强悍才能驱使它。片刻心志的柔软就会遭到反噬,万劫不复。
随着黑雾的蔓延,大地都在微微震荡,长廊上的绿焰在摇晃,碎石泥灰簌簌落下,被强力压制住的尸群又开始蠢蠢欲动。
神殿里浓黑似墨。咆哮的黑雾遮天蔽日,彻底吞没了他。
他的脸颊贴在冰冷的地上,意识渐渐坠入深渊,一只骨感清劲的手尤不甘地抠住石缝。
“魏瑄,指环,萧将军给你的指环!”苍青的声音在深渊中微弱地回响,
萧暥……
魏瑄挣扎着睁开眼睛,黑气袅绕的断壁残垣下,透出一缕流溢的银光,似无尽暗夜中的一点闪烁的星辰。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探出手,将那枚指环紧紧握在了手心里。
破障。一直被封冻的玄火真气骤然解开。
刹那间玄火白亮的眩光冲霄而起,周围的黑雾骤然褪去。
神殿里充斥的一切怨恨、暴戾、痛苦、不甘都在焚尽一切都在烈烈燃烧的玄火中消散了。
他被石斑侵蚀的皮肤在烈焰中如同褪壳的蝉纷纷剥落。
浴火而重生。
***
冲天而起的火光照亮了回廊,炙热的焰火将四周的阴寒之气一扫而空。
萧暥以剑支地,胸中血气翻涌不息,憋了大半天的一口鲜血终于从口中涌出。
他心口剧痛,不知道是因为这伤病,还是因为最终他依旧没能带魏瑄出来。
他抬起头,火光在他眼底闪烁,炫目的焰光中,一切化为灰烬。
周围的石墙开始摇晃,碎石簌簌往下掉。
一双有力的手臂穿过他腋下,稳稳托住了他。
那人的身上有沙场归来的铁血气息。
萧暥心中巨震,一时间竟是悲喜交加。
紧跟着浑身的疲倦和伤痛都涌了上来,魏西陵一把抱住了他,他靠在那人胸前,温热柔滑的鲜血顺着下颌淌下,染红了银甲。
“西陵,我没能救出阿季。”
魏西陵凝视着那堵已被烈火包围的石门,沉声道:“是我来晚了。”
火势迅速地蔓延开来,片刻后,神庙里已经是一片火海。
玄火冲天的烈焰照亮了天空,将庭院里的一切阴晦一扫而空。
漫天飞灰终于停止了落下。
灼热、刺痛、无法呼吸。
阿迦罗是被热浪和浓烟炙烤醒来的,他艰难地咳出一口血,眼前只剩下一片火海和满地的尸骸。
神庙、信仰、部落、雄心,还有情.爱……都在这烈焰中化为了灰烬。
灰烬里,是萧暥留下的那枚镶嵌着星辰的戒指。
他一把抓在手心。
***
神庙冲天的火光照亮了暗沉沉的旷野。
就在战前魏西陵驻马的高坡上,刺骨的朔风掠起黑色的袍服翻涌不息。
黑袍人的容貌笼在一片幽晦中。就像连天的玄火也无法照透深渊。
“紫湄,你又失败了一次。”他的声音低沉,糅着一丝浓郁的华丽。
贺紫湄跪伏,帷帽翻落,秀发委地,“任凭主君责罚。”
“起来罢,比上一次有长进。”
贺紫湄抬起头,月光下少女的容颜比当年更加明艳动人,“是我修习不精,被识破了人傀术。”
那黑袍人并不意外,“我们还有机会,这次不会再被玄门之人抢先了。”
***
野芒城,朔北的夜冰冻三尺。
皑皑的雪原上,一骑飞驰,衣带如云。
刘武从榻上跳起来,一边穿戴衣袍,一边大着嗓门嚷嚷,“谁大半夜地进城!不是贼寇就是山匪,直接拿下,何必报我?”
他话没说完,一人推门而入,寒夜里带进一缕清雅的淡香。
草!还居然跟他一样,连门都不敲!
刘武刚要发作,一看清来人,“谢先生?!”
谢映之白衣如雪,进门就从容道,“刘副将,替我传个信到鹿鸣山。”
刘武见他态度悠然,“明天一早就替先生传信,”
谢映之道,“刻不容缓。”
“啥?”刘武一愣,半夜?
他看向谢映之,玄门没驯养猫头鹰罢?
片刻后,一只鹞鹰振翅飞上高空。
站在城头,刘武裹着皮袄,看着一袭单衣的谢映之,嘶了口冷气,“谢先生,大梁有事儿?”
谢映之面沉似水。
= 番外在作话中=
作者有话要说:梦栖山佳话(五)
相亲会在尚元城中的梦栖山茶庄。这是容绪先生资助何琰先生在大梁开的产业。
相亲会之前,何琰先生为了保证节目效果,先把诸位嘉宾召集起来,开一次小型的茶话会。也作为一次节目前的私谈,以便主持人何琰先生了解诸位嘉宾的详细情况(私生活……)
谢映之来的最早,因为听闻梦栖山茶楼里的一大特色,就是此处的藏书阁里有整整一书架梦栖山辞话手稿,都是初版的何琰先生亲笔,不是传抄的那种。传抄的那些版本要么添油加醋,而失去了原味,要么就是被疯狂删减后寡淡无味的。
整整一年多的梦栖山辞话每一期都陈列架上,还包括何琰先生的批注,以及消息来源。真正的珍藏版。
何琰先生保证梦栖山辞话童叟无欺,记录的都是第一手素材。真实性堪比史书。
谢玄首一盏茶一卷书,可以消磨一个上午。
何琰先生一开始还有些惶恐,毕竟玄门大佬要看他的书,关键是他还浓墨重彩地写了该大佬的私生活。
没料谢先生不仅不以为忤,还就其中的细节严谨考证勘误,并指出如何修改,其人如春风化雨,润物细无声。
何琰坐在一旁不觉自醉,下一次要专门为谢先生写一卷梦栖山辞话人物篇。
何琰道:“萧先生感情史比较丰富,就从萧先生开始罢。”
萧暥:这不睁眼说瞎话吗?老子单身狗一条,感情史丰富?
萧暥看向容绪,表示,感情史最丰富的不是容绪先生吗?
容绪悠然看了一圈这精致中透出低调奢华的茶室。
言外之意,彦昭也不看这里是谁资助的?
然后他转向萧暥,眼神示意,你有钱吗?有钱你也可以。
某狐狸眨巴一下眼睛,像被揪住了尾巴毛,痛。
没钱太摧折英雄气了。
何琰道:所以就开始罢。
“萧先生的初恋是谁?”
萧暥思索:原主有没有初恋?他少年时候也蛮招人的啊……
他瞄了一眼魏西陵,暗指了指自己,表示:西陵你知道吗?我有没有初恋?
何琰道:“明白了。”(在小本本上记下)
萧暥:等等,你明白了什么?我还没明白呐?
何琰道:“萧先生道目前为止和谢先生,魏将军,阿迦罗世子都同居过。”
萧暥:“你能不能换个词?不过就是合住罢了。”
何琰:“同榻抵足而眠。”
萧暥:次奥,还不如别换!
谢映之笑而不语。
魏西陵面若冰霜。
云越目光复杂(丰富多彩)
容绪神情颇为玩味。
魏瑄又密又长的睫毛遮住了眼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迦罗忍无可忍豁然站了起来:“你到底有几个……”
所有人冷漠同情愤怒暗藏杀机的目光看向阿迦罗。
阿迦罗忽然也明白了什么,默契地看了一圈众人,额头青筋暴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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