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庭只觉脑袋中“嗡”的一声,身形往后一退,倚在了书桌上才算没摔着,他往前一俯身,伸手一把抓住庄管家的左肩,一字一顿问:“你说什么?方无铭将军战死了?”他惟恐自己听错了,庄管家只是一个劲的点头,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个字来。
“啊——”一声惊呼从门口传来,庄庭转头一看,却见爱女跟小晴站在门口,发出惊呼声的是小晴,而爱女一手扶着门框,脸色惨白,比外面的月光还要白,竟没有半点血色。
庄庭心头一时空落落的,竟忘了让庄管家起来,失魂落魄的走到书桌后,颓然坐下。对那位少年将军,他一直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他少年苦读时,也曾有书剑报国之心,后入仕途,官至礼部员外郎,原有的一腔热血在遇到妻子之后更加赤诚,只是官场黑暗,他被迫隐退,自见到无命将军之后,他似乎看到了自己年少时誓死报国的影子,很是畅快。如今乍闻噩耗,怎不痛心!大明少了一员守边安境的猛将,他庄庭也失去了一个值得深交的忘年挚友,而爱女,也失去了一次——唉,难道真的是天意弄人?
小晴脸色忽阴忽晴,眼神也有些呆滞,庄小姐反是最先缓过神来的,走进来扶着庄管家起来,让他坐在椅上,还倒了杯水给他,庄管家完全忘了礼仪,大口喝着,庄小姐一连给他倒了三杯,他才渐渐平静下来,喘了几口大气,才细细说起这次大同之行的所见所闻。
八月十三日凌晨,大同府高山卫遭到不明队伍的攻击,来犯的足有两千人——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混过哨卡的,高山卫的百姓还在睡梦之中,血狼军头一次被人围着驻地攻击,既要保护百姓,又要抵挡两倍于自己的敌人,而且为了避免误伤百姓,有些威力挺大的武器就不能用,结果遭受了前所未有的败绩——虽然仗着地形杀敌超过三百,但高山卫百余名百姓被掳,另有数十百姓伤亡,血狼军上下怒火熊熊,伍振町留下一半人,自己率另一半人上马追击。
那支队伍带着掳到的百姓居然并不急于逃走,而是直奔大同府城东门外,那里突然冒出了另外一支人马,也有两千多人,两支人马合在一处,把百余名百姓押在阵前,向城中喊话:“立即让无命将军出城来交换人质!”他们的汉语非常生硬,显然多为异族人。
城中早就戒备森严,余子俊亲自上城楼督战,张善、蒋琬等都跟着,连钦差都跟着他们。听到城外的喊话,张善的第一个反应是:“那些是方无铭的死党,想用人质救他!”
余子俊摇头斥道:“荒唐!”
张善脸色一变,却没再说什么,转过头去,嘴角显露一丝阴冷,暗自向紧跟在身边的付化清嘀咕了几句,付化清跑到钦差面前低语两句,钦差点了点头,付化清下城而去。
“方无铭,赶紧出城来,别让人质替你死!”城外敌人再次喊话,紧跟着督帅的鲍安平听了脸色一变,城外的敌军应该是鞑靼人,他们一向跟着边塞百姓对无铭只称“无命将军”,这种提名道姓的叫法还是第一次听到,看情形,敌军中有无铭的熟人!
熟人?除了梁健那厮还有谁!万一让张善他们发现梁健还活着,并且替鞑子卖命,那梁老夫人就危险了,梁家的忠诚名声更会遭到致命的打击,而为了维护梁家不惜欺骗朝廷的无铭怎么办?上书为梁家开脱的督帅该怎么办?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方无铭,滚出来!”“方无铭,滚出来!”城外的敌军显然失去了耐心,鼓噪声挟着箭矢射向城头,城上守军却不敢还击,敌军阵前那些可是自家的乡亲父老。
伍振町率军来到了敌军阵后,血狼军士们提出立即攻击敌军,伍振町沉声道:“敌军势大,况且有人质在手,咱们不能轻举妄动!”
有人冷笑着说:“伍千户不会是贪生怕死吧?”许多人闻言都用狐疑的眼光看着伍振町。
伍振町霍然转头,望着身后群情愤愤的下属,面无表情的说:“如果是将军在这里,他会罔顾乡亲们的安危跟弟兄们的生死吗?”
所有人的脸色都肃然了,大家不再言语。
“张磬,你率领一至四十队至敌军左后翼,听到攻击信号再行动!”伍振町当即下令,张磬就是大张,他为人沉稳,且一向深孚众望,让他领军,才不会有人反对。
大张立即领命率众离开,伍振町一边派出四个小队打探敌军有无后援,一边密切关注城内外的情况。
“方无铭,十声之后,屠杀人质!”随着喊话,敌军的鼓噪声停了下来,也不再向城上射箭,城上城下一时都沉寂下来,只有带着寒气的秋风伴着森冷的杀意呼呼掠过城头。
所有人质都抬头望着城上,每个人眼中都充满了对生的渴望,掩饰了本来面目的梁健在马上端坐着,看着阵前这百余名人质,心中掠过一丝不忍,但很快被一种莫名的恨意掩盖了,他暗自冷哼:方无铭,今天你要是敢现身,就让你做插满箭矢的刺猬;你要做缩头乌龟,那从今以后就只能做人见人恨的过街老鼠了!哼哼——哈哈——
他的心里掠过阵阵快意,而城上张善的心里,居然有着同样的快意:方无铭,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个见死不救的懦夫,看还有谁敢维护你!
他自然知道,方无铭是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他刚才对付化清说的是:“立即上总督府看着方无铭,一旦他有异动,当场格杀!”他相信,一个沙场上的武夫,是不可能从十余名锦衣卫高手中脱身的!
他嘴角的笑容还没有完全展开,就听到了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方无铭在此,你把他们放了!”
这声音如同一个炸雷,立即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在了同一个目标上,目标——方无铭——在城下左侧护城河外,他一身布衣,除了手中握着的那把血狼军战刀外,他浑身上下再没有第二件血狼军士们的必需装备,他就那样端坐在战马“伶仃”的背上,神态悠闲,似乎是骑马出城来踏青的,谁也看不出他刚刚从十多个锦衣卫高手的围攻中脱身,差一点就成了暗器的活靶子。
“将军!”血狼军士们不由自主的惊呼,将军这样全无装备,敌军要是乱箭齐发,将军就成了箭靶子了,哪里还能活命!
“将军危险,马上攻击!”小高向伍振町低喝一声,眼神非常可怖,其他人也都瞪着伍振町,伍振町当然明白小高跟其他人对无命将军的感情,却不得不冷声道:“一切看将军行事!”
小高这一次注意到了伍振町对将军的称呼,眼神中闪过一丝疑惑,最终点点头,把目光投向将军那里,其他人似乎也发现了什么,也都看着将军那边,个个握紧了手中的战刀。
梁健看见方无铭出现,心中狂喜,他在马上暗暗一挥手,他左边的阿木古郎立即用蒙语大喝一声:“放人!”
百余名人质后的鞑靼骑士齐齐一挥弯刀,居然分毫不差的将束缚人质的绳索划断,人质们都不敢相信这些凶神恶煞般的敌人会守信,大多愣在那不动,少数人跑出了两步又停下,惊恐的向后看着。
“快走!”马上的鞑靼骑士虚空挥刀,人质们这才醒过神来,开步逃命,这一百多男女老少在两军阵这样一跑开,或先或后,或哭或叫,城上的守军立刻紧张起来,毫不犹豫地将弩箭对准了城下的敌军——这些乡亲正跑向城门,但护城河上的吊桥高悬,他们根本没法进城,如果这时候放下吊桥,打开城门,敌军趁机攻城,大同城可就危险了;但不开城,这些乡亲可就危险了,而且,无命将军也在城外啊!
“你们言而有信,方无铭万分感谢!”无铭快马插入乡亲们与敌军之间,明知对方不怀好意,却还是故意没话找话拖延时间,这个时候,敌军如果放箭,那自己跟乡亲们都难以幸免。
而事实上,梁健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他等不及让阿木古郎下令,自己重重的一挥手,嘶声吼道:“放箭!”他喊的是汉语,好多鞑靼骑士听不懂,但听懂的立即跟着用蒙语大吼:“放箭!”
顿时,鞑靼军前列的数百具弓弩齐齐对准了无铭,双方的距离只有不到三百步,眼看着无铭就要成为箭靶子了,余子俊的一颗心都到嗓子眼那了,赶紧下令:“开城迎敌!”
“不能开城!”张善急道,一旦开了城门,敌军趁机进城,就算大同城无恙,自己这个监军也难免失职之嫌,可不能陪着这个余子俊胡闹。
“你——”余子俊冲他圆睁二目,正要喝斥,却听身后有人低声说道:“各位保重,无铭拜别!”
“什么?”余子俊一愣,回头望向说话的人,却是自己的侍卫统领鲍安平,只见他向城下一指,所有人都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城下阵前的无命将军正挥舞着胳膊,许多人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但鲍安平看得懂,所有血狼军士都看得懂,那是他打出的血狼军暗语:“我死不足惜,保住血狼军!”
随即,就见无铭拔出战刀,两腿一磕马腹,战马长嘶一声,像箭矢一般直奔敌军而去,就在同一时刻,鞑靼军的弓弩齐射,数百枝箭矢挟着尖利啸声——犹如一片嗡嗡响着的蝗虫——向无铭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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