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熬到了第二天早上,而这个巴黎的早上,透过拘留所高高的窗棂中望去,是那样的愁云密布,那样的令人厌恶。
兰德尔坐在帆布床的草垫边沿上,系着新换上的衬衣扣子,心下苦涩地想,至少——至少他还没有被当作普通的囚犯来对待。
虽说他昨天被关在这与世隔绝的拘留室中几乎彻夜未眠,此时,他倒已经完全清醒并恢复了活力。他试着分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猜度着下一步又会遇到什么难料的变故。
他心中仍然困惑不已,他是以走私珍贵文物和殴打公务人员的罪名被捕的。他被塞进法国土话叫警车的一辆篷车后,拐弯抹角,最后被带进迷宫般的建筑物里,那房子叫帕蒂-帕奎特。然后在一间明亮的房子里,一个自称是检察长——据翻译介绍是位副检察官的人对他进行了简短的审讯。然后便是正式的指控,他被指控为犯了“妨碍公务罪”。翻译解释说,也就是指对正在履行职务的公职人员举止粗暴,并且企图将未申报的贵重物品非法带入法国。后来,副检察官签署了正式拘留他的文件,将他夫进拘留所,等待检察局向法院起诉。
由于某种特殊情况——什么样的特殊情况呢?兰德尔不得而知——内务部长决定他的案子得迅速审理。明天上午他将被带到一个预审法庭接受全面审理。在那之前,他就只能留在拘留所里。在监禁之前,他有权为第二天的受审聘请一个律师。他是自己打电话找一个律师呢还是委托朋友办这件事呢?
兰德尔权衡了一下,在巴黎他一个律师也不认识。他有过但随即就放弃了找美国大使馆的念头。对他来说,这件事太丢人了,而且也很难理解——他不想让国内那些自以为是的人知道他的境遇,那些人在未了解到事实真相之前,就会把他的事到处谣传。他想到了玻里街的朋友萨姆-哈西。萨姆肯定能为他找到一个能干的律师。然而他马上又想到,与萨姆同办公室的那些“热心者”们都有可能得知他的尴尬处境并把他的情况任意捏造,使之见诸报端,使他下不来台。他还打听到,为了请到一个律师,他的案子有可能推迟3到4天。这使他拿定了主意,既然48小时后就是“第二次复活”的宣传时间,他不想推迟对他的审问。所以不请律师,自己为自己辩护就够了。
律师的事决定后,兰德尔被带到了警察局。他被领进警察局的人体测量区,留下了指纹并拍了照——正面的以及侧面的。之后,他再次受到审问,是否有过作案记录,以及他在机场的所作所为。
这些程序完后,兰德尔由两名警察带着,穿过检察局的院子,最后被护送回与警察局连着的拘留所。他一直被关在这间囚房里——单身的,没有别的犯人——非常不舒服。不过,他记得他以前因酒后闹事也曾受过这种罪。
在这些有着上了槛栏的窗户、铛啷铛啷响的铁门——上头有个小孔供看守窥视的小牢房里有一张铺着稻草垫的帆布,一个盛有冷水的脸盆,一只每隔15分钟它就自动冲洗一次的抽水马桶——诸如此类的设施。兰德尔还拿到了一些报纸,以及他的烟斗和一只早该扔掉的打火机,以及一袋可以享用的烟草。然而他的兴趣完全在这一思考的机会上——他必须想出一个办法,在《国际新约》公开宣布之前找到弗鲁米和奥伯特,向他们说清赝品已被找到一事,好让他们公诸于众。
昨天夜里,他一直无法思考,因为从奥斯蒂亚-安蒂卡到罗马再到巴黎的这个拘留所的整个一天经历的事情太多了。同时因为过度疲劳以及那些如鬼魅般的影像不断在他眼前晃悠,既无法思考又无法入睡。惠勒以及其他出版商、安杰拉和弗鲁米,有那个老罗伯特-莱布朗总在他的脑子里出现。在某些时候,他偶尔睡着了却又马上被不断出现的影子吓醒,不过他总算睡过了。
现在,新的一天的早上,看守对他还算客气的。显然,他的案子比较特殊——当然可能是多给些小费带来的一点好处——除了黑咖啡和面包这些监狱里通常的早餐外,看守还给他送来了水果汁和两个鸡蛋。并且,他还从兰德尔的手提箱里拿来了剃须刀、剃须巾,一把梳子、干净的替换内衣、袜子、衬衫和一条干净的领带。当兰德尔穿戴好后,他总算可以思考了。
他努力回想早上被告知等待他的是什么?是一个审讯,还是听证会?他记不清了。昨晚上的事乱糟糟的。他记得听见那个副检察官说起,在他被带到预审法庭之前还有一次讯问。见鬼,到底要问些什么?他记起是有人说到过某种审讯程序,由地方法官主持,对他和证人进行盘问,兰德尔问过都有哪些人?有对他殴打行为的起诉,还有他在公共场合造成的骚乱,不过这些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他从意大利走私未申报的国家珍宝到法国。他记得当时大声分辩说,那根本不是珍品,而是伪造品!是一堆毫无价值的东西——伪造品、赝品。自然,关于这方面的证人必定是些鉴别手稿碎片的真伪及价值的专家了。
最让兰德尔感到困惑不解的,是弗鲁米在其中扮演的角色。那个荷兰牧师如约在机场出现了,他是来协助兰德尔的。然而,那帮愚蠢的海关官员坚持说弗鲁米是法国海关请来的,这在兰德尔看来是说不通的。
另外一个最阴险也最具威胁性的疑团是谁向法国海关告发了他?
很明显,有人设下了圈套,可是,有谁会知道他有那些纸草纸呢?自然,那个男孩和他母亲是知道的,还有就是那奥斯蒂亚-安蒂卡的那个意大利警察。不过,即使他们发觉他从沟里拿走了什么他们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更不会知道他是谁。卢波——一个出租车司机,开车把他从奥斯蒂亚-安蒂卡送到罗马——也不会知道他是谁以及他身上带着什么。他给奥伯特打了一个紧急电话,说他昨晚去见他。然而奥伯特不可能猜到这次会面的原因。最后,他想到了弗鲁米。兰德尔从罗马给他打过电话,他知道所有的情况。可是,弗鲁米是对“第二次复活”计划有正确认识的唯一一个人,他绝对没有理由背叛他。事实上,如果有了手稿是伪造的证据,兰德尔就等于交给了弗鲁米毁掉“第二次复活”计划的武器,同时还可以提高他的声望和地位。
没有任何一个讲得通的解释,只有一个。
如果罗伯特-莱布朗的死不是意外事故而是蓄意谋杀,那么那些得知莱布朗为他做事的人一定也能弄清楚兰德尔在罗马和奥斯蒂亚-安蒂卡做的事。
这是一种可能,毫无意义毫无头绪,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些人的脸孔和名字。
死胡同。
他打好了领带,牢房的门-啷地响了一阵,牢门开了。
一个身材魁梧,头戴圆顶军帽身着海军蓝制服,看上去像是圣-克莱车校出来的年轻人轻捷地跨了进来。
“睡得还好吗,兰德尔先生?我是巴黎保安警察队的监察员巴沃,我奉命送你去法院。审问将在一小时后开始,到时证人都会出场,你会有足够的机会为你自己申辩。”
兰德尔从床上下来,穿上他的西装上衣。“我要求弗鲁米牧师为我作证。他在那些出席的证人中吗?”
“极有可能,先生。”
兰德尔舒了一口气。“感谢上帝……好的,监察员,我准备好了,咱们走吧。”
他们被召集到法院第四层一间不大的房子里。
在走进法院大楼里时,兰德尔看到在楼梯入口处刻着这样一行字:自由、平等、博爱。他的信心增强了。
够公平的,他想。
现在,当兰德尔僵硬地站在背对着一堵墙的被告席上时,他发现自随便得令人吃惊的开场步骤之后已过了22分钟。他知道很快就该他发言了。他一点也不紧张,心情平静,觉得很有把握。当他被叫到时,他只需说明最基本的一点即由意大利带到法国的那些手稿残片是伪造的,根本不值钱。当他的观点得到专家们和弗鲁米牧师的支持之后,他就会被证明无罪。弗鲁米牧师的出庭作证只不过是表示法律程序的公平。当弗鲁米和专家们宣布手稿是假的后,兰德尔知道,法庭除了因他妨碍公务而罚点钱外,对他毫无办法,会还给他自由的。
兰德尔再次从眼角把那些证人看了一遍。当他刚一踏进这间屋子里时,他就一点也不奇怪那些人的出场。他们的生命。名声以及以美元、英镑、里拉、马克计的财产都悬系在这次审判的结果上了。
共有5排凳子。第一排,坐着木雕石刻的惠勒、戴克哈德、方丹、杨和盖达5位发行人。在他们的后面坐着神情严肃而专注的弗鲁米,奥伯特和赫尔德林。在第三排只坐了一个人——嘴唇紧闭,毫无表情的内奥米。最早的几个证人说完证词之后就离开了房子。
听证席上一个外人也没有,没有记者,也没有逗留的旁听者。这完全是一次秘密审讯。首席法官在刚一开庭就和颜悦色地说,这件案子的审理过程之所以不公开,是“由所讨论的议题所决定的”。
他不知道是谁做了安排让这次审讯保密。一定是与梵蒂冈以及世界教会组织有密切联系的出版商们。不管怎么说,法兰西是按教会的要求行事的。而且,出席的有方丹先生和他的有影响的朋友里卡迪阁下也在。这些人不仅涉足宗教界,也插手政界,他们在这种场合是举足轻重的。他们想让这事秘密进行,他们的愿望达到了。
兰德尔并不在意,因为他有弗鲁米牧师,有了弗鲁米,公众很快就会知道真相。
兰德尔一边听着证人们的证词,一边把在此之前发生的事重新过了一遍。
首席法官——他叫勒克莱尔——走进会议厅,在正对着证人席和观众席的两张尺码过大的钢制桌中的一张后面坐了下来。出人意料,他并没有按传统习惯穿一件带白色护胸的黑色制服,而是穿着普通便衣。他有着典型的公务员或小官僚的样子。毫无生气,萎靡不振的神情,头发直竖像丝网状的假发,声音尖锐得令人不安。
他让那些必要的步骤依次进行。书记官用法语和英语大声宣读了对兰德尔的起诉草案。首席法官不耐烦地说,为了节省时间只用英语就行了。这可能是因为在座的人都懂英语。整个听证会用英语进行,接下来他进行得很快,仿佛时间就是金钱,仿佛他不想失去一个早早吃午餐的机会。
第一个陈述证词是机场的检查护照的官员。他描述了被告的恶劣行为。第二个作证的是一个参与抓获他的便衣警察。他们俩分别将抓获兰德尔的前后经过交代了。
第三个证人是机场警察官奎拉斯,他作证说他从罗马的宪兵总部那里得到消息,说有一个叫史蒂夫-兰德尔的美国人非法得到了一件基督教奉为珍宝的古文物。该人未经允许便从罗马带走了那件物品并试图把它带进巴黎。奎拉斯准备好了一张粉红卡片——上面描述了通缉犯的特征——当兰德尔过关卡时,奎拉斯没收了装有手稿残片的皮革袋,并参加了治服这个倔强的来访者的过程。当他把粉红卡片出示作证之后,就和前两个证人一块退了下去。
下一个证人的脸对于兰德尔是陌生的,他是弗尔南多-图拉博士,原先是奥斯蒂亚-安蒂卡地区的主管人,最近升迁为罗马古物管理委员会的委员。他是一个黑黝黝的、眼睛贼溜溜的、胡子像自行车把手一样的意大利人。从看到他的第一眼起兰德尔就对他没好感,而且他也的确有理由:按安杰拉的描述,就是这个人从一开始就干扰并诽谤她的父亲。
图拉博士以前从未见过被告,他昨天才得知兰德尔先生。这位美国先生,在未经过政府部门的允许下用某种手段弄到了一片手稿残片——这个残片本来是6年前蒙蒂教授与图拉特博士共同挖掘的詹姆斯福音的手稿上的。被告将这件意大利国宝弄了出来——图拉博士不清楚兰德尔先生是怎么弄到这片珍贵的残片的——是偷来的或是幸运地找到的,但不论是哪一种情况他都触犯了法律。
图拉博士首先宣读了意大利的考古法。“根据所有的地下宝藏都是国家财产这一原则,凡在意大利境内发掘出的文物属于国家。只有在教育部批准下才能对考古物品进行挖掘,在没有执照的情况下不能任意挖掘文物。
“被告严重侵犯了上述法律的最后一条原则。更为严重的是,他没有上报他的发现,而且把文物带出意大利国境。意大利政府希望拿回这物品并将它送交《国际新约》发行机构。该组织租借了包括这一碎片在内的所有蒙蒂教授发现的史料,并打算出《新约》的新版本。”
这是这个一丝不苟的图拉博士的证词,现在已快结束他的作证了。
蓦地,兰德尔发觉图拉博士正在撤离证人席,司法长官叫着他的名字。
“兰德尔先生,现在该你陈述了。问你的职业。”
“纽约兰德尔集团公司经理。”
“你为什么去罗马?”
“呢,说来话长,尊敬的阁下。”
“请尽量简短地陈述,先生。”勒克莱尔法官平淡地说,一点幽默感也没有。“尽量直截了当地说你昨天在机场的经过。”
兰德尔一时感到不知所措。这无异于把一座高山化为一个土丘,但他必须试试。他必须尽可能地讲清楚,以便弗鲁米牧师出场。“所有这一切都是从美国宗教图书发行人惠勒先生邀请我参加一次会谈开始的。”他瞄了一眼惠勒,后者正集中精力地盯着他的鞋尖,装着没听到他的名字被提到。“惠勒先生希望我在出版一本新版的《圣经》中出把力。他是一个国际性宗教书籍出版机构的代表——出版商们都在这间屋里——这机构准备出版一本根据某个惊人的考古发现而整理的《新约》修订版。如果你想知道这件考古工作的内容的话……”
“没有必要,”勒克莱尔法官说。“我已经有了方丹先生总结的关于《国际新约》内容的书面报告。”
哦,兰德尔心想,我们敬爱的法官已从“第二次复活”的有关人士那得到消息了。
“你受雇来宣传这本新《圣经》?”法官问。
“不错,法官。”
“你相信它是真的?”
“以前相信,先生。”
“你现在还认为《国际新约》加上去的那些东西是真的吗?”
“不,先生,恰恰相反。我认为加进去的内容是伪造的,正如我昨天由罗马带进来的那只皮夹里装的东西是假的一样。”
法官掏出一块手绢,大声地擤了擤鼻子。“很好,先生。你怎么得知它是假的呢?”
“如果允许我解释……”
“请解释,但是不要说到与本案无关的事上去。”
有多少事情兰德尔想说出来——许许多多的疑团,无数次巧合——而他知道这些并不能作为证据,不能对他的辩护有任何用处。他搜索着记忆想找出确凿无疑的事实出来,然而那些事实却不见了,他吃惊并且尴尬地发现,可以用来辩护的事实竞少得可怜。
“哦,法官,简单地说,在罗马我的旅馆里,我和已经承认是詹姆斯福音书和彼得罗纳斯手稿的伪造者罗伯特-莱布朗会了面。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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