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被他用掌力挥进阵内。温正等人功力较深,运拳抵抗,也是三招两
式,立被打倒。这么一来,五行八卦阵登时大乱。阵中不见敌人,来来去去的尽是自己人。
众人万料不到袁承志身穿木桑所赐的金丝背心,飞刀不能相伤,反而被他乘机进袭,举手之
间就把八卦阵攻破。温氏五老连声怪叫,手忙脚乱的接住飞进阵来的众弟子。袁承志哪里还
容得他们缓手重行布阵,抢上两步,左手三指直戳温方施的穴道。温方施见飞刀伤他不得,
本已大骇,见他攻来,又是四柄飞刀向他胸前掷去。袁承志不避不让,手指直向他咽喉下二
寸六分的“璇玑穴”点到,飞刀从他胸前震落,三指却已伸到温方施穴道上。温方山钢杖
“泼风盘打”,势挟劲风,猛向袁承志右胯打去。袁承志笑道:“拐杖上了屋顶,又捡回来
了。”口中说话,手上丝毫不缓,顺手一拉,将一名石梁派弟子拖过来向他杖头挡去。温方
山大骇,这一杖虽没盼能打中敌人,但估计当时情势,他前后无法闪避,除了以兵器挡架之
外,更无别法,然而他使的却是一枚脆细的玉簪,只要钢杖轻轻在玉簪上一擦,就把簪子震
为粉碎。哪知他竟拖了一名本门弟子来挡,这一杖上去,岂不将他打得筋断骨折?总算他武
功高强,应变神速,危急中猛然踏上一步,左手在杖头力扳,叫道:“大哥,留神!”钢杖
余势极大,准头偏过,猛向温方达砸去。他知大哥尽可挡得住这一杖,果然温方达双戟一
立,只听得当的一声大响,火星四溅,钢杖和短戟各自震了回来。袁承志却已乘机向温方悟
疾攻。他左掌猛劈,右手中的玉簪不住向他双目刺去。温方悟连连倒退,挥动皮鞭想封住门
户,但袁承志已欺到身前三尺之地,手中皮鞭只嫌太长,所谓“鞭长莫及”,此时却另有含
义了,霎时之间,被玉簪连攻了六七招。温方悟见玉簪闪闪晃动,不离自己双目,连续两次
都已刺到眼皮之上。吓得魂飞天外,此时方知玉簪的厉害,最后一次实在躲不过了,丢开皮
鞭,双手蒙住眼睛,倒地接连打了几个滚,这才避开,但后心已中了重重一脚,痛彻心肺。
他当年以一条皮鞭在温州擂台上连败十二条好汉,威风远震,数十年盛名不衰,哪知今日在
这少年人手中的一枚碧玉簪下败得如此狼狈,站起身来固是羞愤难当,旁观众人也皆骇然。
黄真见小师弟如此了得,出手之怪,从所未见,惊喜之余,心想就是师父也不会这些功夫,
“他这家宝号货色繁多,五花八门,看来不是我华山派一家进的货。他生意的路子可广得很
啊。”崔希敏狂叫喝采。小慧抿着嘴儿微笑。温仪与青青心中窃喜。袁承志摧破坚阵,精神
陡长,此时胜券在握,着着进逼,左手使的是华山派的伏虎掌法,右手玉簪使得却是《金蛇
秘笈》中的金蛇锥法。这身法便是神剑仙猿穆人清亲临,金蛇郎君夏雪宜复生,也只识得一
半,温氏五老如何懂得?他打退温方悟后,转向温方义攻击,也是连施险招,逼得他手忙脚
乱。温方达见情势紧急,唿哨一声,突然发掌把一名弟子推了出去。温方山也手脚齐施,把
阵中弟子或掷或踢,一一清除。练武厅中人数一少,五行阵又推动起来。但袁承志逼住了温
方义毫不放松,使五人无法连环邀击。酣斗中温方义左肩中掌,温方山钢杖一招“李广射
石”,笔直向袁承志后心捣去,同时温方达双戟向左攻到,温方义左肩虽痛,仍按照阵法施
为。这时八卦阵已破,五行阵也已打乱,但五老仍是按照阵法,并力抵御。温仪瞧着袁承志
在五老包围中进退趋避,身形潇洒,正是当年金蛇郎君在五行阵中的模样,又看一会,只见
自己朝思夜想的情郎,白衣飘飘,正在阵中酣战,不由得心神激荡,站起身来,叫道:“夏
郎,夏郎,你……你终于来了。”迈步便向厅心走去。青青忙拉住她手臂,叫道:“妈,你
别去。”温仪眼睛一花,凝神看清楚阵中少年身形仿佛,面目却非,登时身子一晃,倒在青
青的怀中。便在此时,袁承志忽地跃起,右手将玉簪往头上一插,左手已挽住了厅顶的横
梁,翻身而上。
五老斗得正紧,忽然不见了敌人,一怔之际,便觉头顶风生,数十件暗器从空中撒将下
来,知道不妙,待要闪避,温方山与温方施已被钱镖分别打中穴道,跌倒在地。
温方达俯身去救,袁承志又是一把铜钱撒了下来。温方达双戟“密云欲雨”,在头顶一
阵盘旋,只听叮叮之声不绝,砸飞了十多粒铜钱。当下舞动双戟,化成一团白光护住顶门,
忽然间手上一震,双戟已被甚么东西缠住,舞不开来。他吃了一惊。用力回夺,哪知就这么
上夺,双戟突然脱手飞去。他不暇细思,于旁观众人惊呼声中向旁跃开三步,伸掌护身,只
见袁承志已自空跃下,站在厅侧,手持双戟,温方施的皮鞭兀自缠在戟头。袁承志喝道:
“瞧着!”两戟脱手飞出,激射而前,分别钉入厅上的两根粗柱,戟刃直透柱身。两根柱子
一阵晃动,头顶屋瓦乱响。站在门口的人纷纷逃出厅外,只怕大厅倒坍。当年穆人清初授袁
承志剑术时,曾飞剑掷出,没入树干,木桑道人誉为天下无双之剑法,袁承志今日显这一
手,便是从那一招变来。黄真见他以本门手法掷戟撼柱,威不可当,不禁大叫:“袁师弟,
好一招‘飞天神龙’呀!”袁承志回头一笑,说道:“不敢忘了师父的教导,还请大师哥指
教。”温方达四顾茫然,只见四个兄弟都已倒在地下。袁承志缓步走到黄真身边,拔下头上
玉簪,还给了小慧。温方达见本派这座天下无敌的五行八卦阵,竟被这小子在片刻之间,如
摧枯拉朽般一番扫荡,登时闹了个全军覆没,一阵心酸,竟想在柱子上一头碰死。但转念一
想:“我已垂暮之年,这仇多半难报。但只要留得一口气在,总不能善罢干休!”双手一
摆,对黄真道:“金子都在这里,你们拿去吧。”崔希敏不待他再说第二句话,当即将地下
金条尽行捡入皮袋之中,石梁派空有数十人站在一旁,却眼睁睁的不敢阻拦。袁承志适才这
一仗,已打得他们心惊胆战,斗志全失。温方达走到二弟方义身边,但见他眼珠乱转,身子
不能动弹,知是给袁承志以钱镖打中要穴,当即给他在“云台穴”推宫过血,但揉捏良久,
温方义始终瘫痪不动。又去察看另外三个兄弟,一眼就知各人被点中了穴道,然而依照所学
的解穴法潜运内力施治,却全无功效,心知袁承志的点穴法另有怪异之处,可是惨败之余,
以自己身分,实不愿低声下气的相求,转头瞧着青青,嘴唇一努。
青青知他要自己向袁承志求恳,故作不解,问道:“大爷爷,你叫我吗?”温方义暗
骂:“你这刁钻丫头,这时来跟我为难,等此事过了,再瞧我来整治你们娘儿俩。”低声
道:“你要他给四位爷爷解开穴道。”
青青走到袁承志跟前,福了一福,高声道:“我大爷爷说,请你给我四位爷爷解开穴
道。这是我大爷爷求你的,可不是我求你啊!”袁承志道:“好。”上前正要俯身解治,黄
真忽然在铁算盘上一拨,说道:“袁师弟,你实在一点也不懂生意经。奇货可居,怎不起
价?你开出盘去。不怕价钱怎么俏,人家总是要吃的。”袁承志知道大师兄对石梁派很有恶
感,这时要乘机报复。他想师父常说:“得饶人处且饶人”,青青又已出言相求,金子既已
取回,虽不愿再留难温氏五老,但大师兄在此,自然一切由他主持,便道:“请大师哥吩
咐。”
黄真道:“温家在这里残害乡民,仗势横行,衢州四乡怨声载道,我这两天已打听得清
清楚楚。我说师弟哪,你给人治病,那是要落本钱的,总得收点儿诊费才不蚀本,这笔钱咱
们自己倒也不用要了,若是去救济给他温家害苦了的庄稼人,这桩生意做得过吧?”
袁承志想起初来石梁之时,见到许多乡民在温家大屋前诉怨说理,给温正打得落花流
水,又想起石梁镇上无一人不对温家大屋恨之入骨,侠义之心顿起,道:“不错,这里的庄
稼汉真是给他们害苦啦。大师哥你说怎么办?”黄真在算盘上滴滴笃笃的拨上拨下,摇头晃
脑的念着珠算口诀,甚么“六上一去五进一”、“三一三十一,二一添作五”说个不停,也
不知算甚么帐。
崔希敏和小慧见惯黄真如此装模作样。袁承志对大师兄很是恭敬,见他算帐算得希奇古
怪,却不敢嬉笑。石梁派众人满腔气愤,哪里还笑得出?只有青青却嗤的一声笑了出来。黄
真摇头晃脑的道:“袁师弟,你的诊费都给你算出来啦!救一条命是四百石白米。”袁承志
道:“四百石?”黄真道:“不错,四百石上等白米,不许搀一粒沙子秕谷,斤两升斗,可
不能有一点儿捣鬼。”也不问温方达是否答允,已说起白米的细节来。袁承志道:“这里四
位老爷子,那么一共是一千六百石了?”黄真大拇指一竖,赞道:“师弟,你的心算真行,
不用算盘,就算出一个人四百石,四个人就是一千六百石。”崔希敏想:“那有甚么希奇?
我不用算盘也算得出。”黄真对温方达道:“明儿一早,你备齐一千六百石白米,分给四乡
贫民,每人一斗。你发满了一千六百石,我师弟就给你救治这四位令弟。”
温方达忍气道:“一时三刻之间,我哪里来这许多白米?我家里搬空了米仓,只怕也不
过七八十石罢了。”黄真道:“诊金定价划一,折扣是不能打的。不过看在老朋友份上,分
期发米,倒也不妨通融。你发满四百石,就给你救一个人。等你发满八百石,再给你救第二
个。要是你手头不便,那么隔这么十天半月、一年半载之后再发米,我师弟随请随到,就算
是在辽东、云南,也会赶来救人,决不会有一点儿拖延推搪。”温方达心想:“四个兄弟给
点中了穴道,最多过得十二个时辰,穴道自解,只不过损耗些内力而已,不必受他如此敲诈
勒索。”黄真已猜中了他心思,说道:“其实呢,你我都是行家,知道过得几个时辰,穴道
自解,这一千六百石白米,大可省之。只不过我们华山派的点穴功夫有点儿霸道,若不以本
门功夫解救,给点了穴道之人日后未免手脚不大灵便,至于头昏眼花,大便不通,小便闭
塞,也是在所难免,内力大损,更是不在话下。好在四位年纪还轻,再练他五六十年,也就
恢复原状了。”温方达知道此言非虚,咬了咬牙,说道:“好吧,明天我发米就是。”黄真
笑道:“大老板做生意真是爽快不过,一点也不讨价还价。下次再有生意,要请你时时光
顾。”温方达受他奚落了半天,一言不发,拂抽入内。
袁承志向温仪和青青施了一礼,说道:“明天见。”他知石梁派现下有求于己,决不敢
对她们母女为难。师兄弟等四人提了黄金,兴高采烈的回到借宿的农民家里。
这时天才微明。小慧下厨弄了些面条,四人吃了,谈起这场大胜,无不眉飞色舞。
黄真举起面碗,说道:“袁师弟,当时我听师父说收了一位年纪很轻的徒弟,曾对你二
师哥归辛树夫妇讲笑,说咱们自己的弟子有些年纪都已三十开外了,师父忽然给他们添上了
一位小师叔,只怕大伙儿有点尴尬吧。哪知师弟你功夫竟这么俊,别说我大师哥跟你差得
远,你二师哥外号神拳无敌,大江南北少有敌手,但我瞧来,只怕也未必胜得过你。咱们华
山派将来发扬光大,都应在师弟你身上了。这里无酒,我敬你一碗面汤。”说罢举起碗来,
将面汤一饮而尽。袁承志忙站起身来,端汤喝了一口,说道:“小弟今日侥幸取胜,大师哥
的称赞实在愧不敢当。”
黄真笑道:“就凭你这份谦逊谨慎,武林中就极为难得,快坐下吃面。”他吃了几筷,
转头对崔希敏道:“你只要学到袁师叔功夫的一成,就够你受用一世了。”
崔希敏在温家眼见袁承志大展神威,举手之间破了那厉害异常的五行阵,心里佩服之
极,听师父这么说,突然跪倒,向袁承志磕了几个头,说道:“求小师叔教我点本事。”袁
承志忙跪下还礼,连说:“不敢当,我大师哥的功夫,比我精纯十倍。”黄真笑道:“我功
夫不及你,可是要教这家伙,却也绰绰有余,只是我实在没有耐心。师弟若肯成全这小子,
做师哥的感激不尽。”原来黄真因却不过崔秋山的情面,收了崔希敏为徒。但这弟子资质鲁
钝,闻十而不能知一,与黄真机变灵动的性格极不相投。黄真纵是在授艺之时,也是不断的
插科打诨,胡说八道。弟子越蠢,他讥刺越多。崔希敏怎能分辨师父的言语哪一句是真,哪
一句是假?黄真明明说的是讽刺反话,他还道是称赞自己。如此学艺,自然难有成就。后来
袁承志感念他叔叔崔秋山舍命相救之德,又见他是小慧的爱侣,果然详加指点。崔希敏虽因
天资所限,不能领会到多少,但比之过去,却已大有进益了。次日一早,黄真和袁承志刚起
身,外边有人叫门,进来一名壮汉,拿了温方达的名帖,邀请四人前去。黄真笑道:“你们
消息也真灵通,我们落脚的地方居然打听得清清楚楚。”四人来到温家,只见乡民云集,一
担担白米从城里挑来,原来温方达连夜命人到衢州城里采购,衢州城是浙东大城,甚是富
饶,但骤然要采购一千六百石米,却也不大容易,米价陡起,使温家又多花了几百两银子。
温方达当下请黄真过目点数,然后一斗斗的发给贫民。四乡贫民纷纷议论,都说温家怎么忽
然转了性。黄真见温方达认真发米,虽知出于无奈,但也不再加以讥诮,说道:“温老爷
子,你发米济贫,乃是为子孙积德。有个新编的好歌,在下唱给你听听。”放开嗓子,唱了
起来:
“年来蝗旱苦频仍,嚼啮禾苗岁不登,
米价升腾增数倍,黎民处处不聊生。
草根木叶权充腹,儿女呱呱相向哭;
釜甑尘飞爨绝烟,数日难求一餐粥。
官府征粮纵虎差,豪家索债如狼豺。
可怜残喘存呼吸,魂魄先归泉壤埋。
骷髅遍地积如山,业重难过饥饿关。
能不教人数行泪,泪洒还成点血班?
奉劝富家同赈济,太仓一粒恩无既。
枯骨重教得再生,好生一念感天地。
天地无私佑善人,善人德厚福长臻。
助贫救生功勋大,德厚流光裕子孙。”
他嗓子虽然不佳,但歌词感人,闻者尽皆动容。袁承志道:“师哥,你这首歌儿作得很
好啊。”黄真道:“我哪有这么大的才学?这是闯王手下大将李岩李公子作的歌儿。”袁承
志点头道:“原来又是李公子的大作。他念念不忘黎民疾苦,那才是真英雄、大豪杰。”
袁承志也不待一千六百石白米发完,便给温氏四老解开穴道,推宫过血。四老委顿了半
夜,均已有气无力,脸色气得铁青。袁承志向五老作了一揖,说道:“多多得罪,晚辈万分
抱歉。”黄真笑道:“你们送了一千六百石米,不免有点肉痛,但石梁温家的名声却好了不
少。这桩生意你们其实是大有赚头,不可不知。”五老一言不发,掉头入内。
黄真见发米已毕,贫民散去,说道:“咱们走吧!”袁承志心想须得与青青告别,又想
她母女和温家已经破脸,只怕此处已不能居,正待和师哥商议,忽见青青抱着母亲,哭叫:
“承志大哥!”快步奔了出来。
袁承志一惊,忙问:“怎么?”猛听得飕飕风声,知道不妙,忙急跃而前,伸手一抄,
抓住了四柄射向青青背心的飞刀。只见人影闪动,温方施避入了门后,跟着砰的一声,大门
合上,将六人关在门外。
青青哭道:“四爷爷下毒手杀……杀了我妈。”转过手中母亲的身子,只见温仪背心上
插了一柄飞刀,直没至柄。袁承志惊怒交集,伸手要去拔刀。黄真把他手一挡,道:“拔不
得,一拔立时就死!”眼见温仪伤重难救,便点了她两处穴道,使她稍减痛楚。温仪脸露微
笑,低声道:“青儿,别难受。我……我去……去见你爸爸啦。在你爸爸身边,没人……没
人再欺侮我。”青青哭着连连点头。温仪对袁承志道:“有一件事,你可不能瞒我。”袁承
志道:“伯母要知道甚么事?晚辈决不隐瞒。”温仪道:“他有没有遗书?有没提到我?”
袁承志道:“夏前辈留下了些武功图谱。昨天我破五行阵,就是用他遗法,总算替他报了大
仇,出了怨气。”温仪道:“他没留下给我的信么?”袁承志不答,只缓缓摇了摇头。温仪
好生失望,道:“他喝了那碗莲子羹才没力气,这碗……这碗莲子羹是我给他喝的。可是我
真的……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呀。”袁承志安慰她道:“夏前辈在天之灵,一定明白,决不会
怪伯母的。”温仪道:“他定是伤心死的,怪我暗中害他,现今就算明白,可是也已迟
了。”青青泣道:“妈,爹爹早知道的。你也喝了莲子羹,要陪爹爹一起死。他当时就明白
了。”温仪道:“他……他当真明白吗?为甚么一直不来接我?连……连遗书也不给我一
封?”
袁承志见她临死尚为这事耿耿于怀,一时之间,想不出甚么话来安慰,但见她目光散
乱,双手慢慢垂了下来,忽然心念一动,想起了《金蛇秘笈》中那张“重宝之图”,其中提
到过温仪的名字,忙从怀里取出来,道:“伯母,你请看!”温仪双目本已合拢,这时又慢
慢睁开,一见图上字迹,突然精神大振,叫道:“这是他的字,我认得的。”低声念着那几
行字道:“得定之人……务请赴浙江衢州石梁……寻访温仪,……寻访温仪,那就是我
呀……酬以黄金十万两。”又见到那两行小字:“此时纵聚天下珍宝,亦焉得以易半日聚
首,重财宝而轻别离,愚之极矣,悔甚恨甚。”她满脸笑容,伸手拉住袁承志的衣袖,道:
“他没怪我,他心里仍然记着我,想着我……而今我是要去了,要去见他了……”说着慢慢
闭上了眼。袁承志见此情景,不禁垂泪。温仪忽然又睁开眼来,说道:“袁相公,我求你两
件事,你一定得答应。”袁承志道:“伯母请说,只要做得到的,无不应命。”温仪道:
“第一件,你把我葬在他身边。第二件……第二件……”袁承志道:“第二件是甚么?伯母
请说。”温仪道:“我……我世上亲人,只有……只有这个女儿,你……你们……你
们……”手指着青青,忽然一口气接不上,双眼一闭,垂头不动,已停了呼吸。青青伏在母
亲身上大哭,袁承志轻拍她肩头。黄真、安小慧、和崔希敏三人眼见袁承志对她极是关切,
又见她母亲惨遭杀害,均感恻然,只是于此中内情一无所悉,不知说甚么话来安慰才好。青
青忽地放下母亲尸身,拔剑而起,奔到大门之前,举剑乱剁大门,哭叫:“你们害死我爹
爹,又害死我妈妈,我……我要杀光了你温家全家。”纵身跃起,跳上了墙头。
袁承志也跃上墙头,轻轻握住她左臂,低声道:“青弟,他们果然狠毒。不过,终究是
你的外公。”
青青一阵气苦,身子一晃,摔了下来。袁承志忙伸臂挽住她腰,却见她已昏晕过去,大
惊之下,连叫:“青弟,青弟!”黄真道:“不要紧,只是伤心过度。”取出一块艾绒,用
火折点着了,在青青鼻下熏得片刻,她打了一个喷嚏,悠悠醒来,呆呆瞧着母亲尸身,一言
不发。
袁承志问道:“青弟,你怎么了?”她只是不答。袁承志垂泪道:“你跟我们去吧,这
里不能住了。”青青呆呆的点了点头。袁承志抱起温仪尸身,五人一齐离了温家大屋。袁承
志走出数十步,回头一望,但见屋前广场上满地白米,都是适才发米时掉下来的,数十头麻
雀跳跃啄食。此时红日当空,浓荫匝地,温家大屋却紧闭了大门,静悄悄地没半点声息,屋
内便如空无一人。
黄真对崔希敏道:“这五十两银子,拿去给咱们借宿的农家,叫他们连夜搬家。”崔希
敏接了,瞪着眼问师父道:“干么要连夜搬家呀?”黄真道:“石梁派的人对咱们无可奈
何,自然会迁怒于别人,定会去向那家农家为难。你想那几个庄稼人,能破得了五行阵
吗?”崔希敏点头道:“那可破不了!”飞奔着去了。四人等他回来,绕小路离开石梁镇,
行了十多里,见路边有座破庙。黄真道:“进去歇歇吧。庙破菩萨烂,旁人不会疑心咱们顺
手牵羊、偷鸡摸狗。”崔希敏道:“那当然!”走进庙中,在殿上坐了。黄真道:“这位太
太的遗体怎么办?是就地安葬呢,还是到城里入殓?”袁承志皱眉不语。黄真道:“如到城
里找灵柩入殓,她是因刀伤致死,官府查问起来,咱们虽然不怕,总是麻烦。”言下意思是
就在此葬了。青青哭道:“不成,妈妈说过的,她要和爸爸葬在一起。”黄真道:“令尊遗
体葬在甚么地方?”青青说不上来,望着袁承志。袁承志道:“在咱们华山!”四人听了都
感诧异。袁承志又道:“她父亲便是金蛇郎君夏前辈。”黄真年纪与夏雪宜相仿,但夏雪宜
少年成名,黄真初出道时,金蛇郎君的威名早已震动武林,一听之下,登时肃然动容,微一
沉吟,说道:“我有个主意,姑娘莫怪。”青青道:“老伯请说。”黄真指着袁承志道:
“他是我师弟,你叫我老伯不敢当,还是称大哥吧。”崔希敏向青青直瞪眼,心想:“这样
一来,我岂不是又得叫你这小妞儿作姑姑?”青青向袁承志望了一眼,竟然改了称呼,道:
“黄大哥的话,小妹自当遵依。”崔希敏暗暗叫苦:“糟糕,糟糕,这小妞居然老实不客气
的叫起黄大哥来。”黄真怎想得到这浑小子肚里在转这许多念头,对青青道:“令堂遗志是
要与令尊合葬,咱们总要完成她这番心愿才好。但不说此处到华山千里迢迢,灵柩难运,就
算灵柩到了华山脚下,也运不上去。”青青道:“怎么?”袁承志道:“华山山峰险峻之
极,武功稍差一些的就上不了。运灵柩上去是决计不成的。”黄真道:“另外有个法子,是
将令尊的遗骨接下来合葬。不过令尊遗体已经安居吉穴,再去惊动,似乎也不很妥当。”
青青见他说得在理,十分着急,哭道:“那怎么办呢?”黄真道:“我意思是把令堂遗
体在这里火化了,然后将骨灰送上峰去安葬。”说到这件事,他可一本正经,再不胡言乱语
了。青青虽然下愿,但除此之外也无别法,只得含泪点头。当下众人收集柴草,把温仪的尸
体烧化了。青青自幼在温家颇遭白眼,虽然温正等几个表兄见她美貌,讨好于她,却也全是
心存歹念,只有母亲一人才真心爱她,这时见至爱之人在火光中渐渐消失,不禁伏地大哭。
袁承志在破庙中找了一个瓦罐,等火熄尸销,将骨灰捡入罐中,拜了两拜,暗暗祷祝:
“伯母在天之灵尽管放心,小侄定将伯母骨灰送到华山绝顶安葬,决不敢有负重托。”黄真
见此事已毕,对袁承志道:“我们要将黄金送到江西九江去。闯王派了许多兄弟在江南浙赣
一带联络,以待中原大举之时,南方也竖义旗响应,人多事繁,在在需钱。袁师弟夺还黄
金,功劳真是不小。”
青青道:“小妹不知这批金子如此事关重大,要不是两位大哥到来,可坏了闯王大
事。”崔希敏道:“也要你知道才好。”青青在口头上素不让人,说道:“此后如不是黄大
哥亲自护送,多半路上还要出乱子。”崔希敏急道:“甚……甚么?你又要来抢吗?”黄真
眼睛一横,不许他多言,说道:“袁师弟与温姑娘如没甚么事,大家同去九江如何?”袁承
志道:“小弟想念师父,想到南京去拜见他老人家,还想见见崔叔叔。大师哥以为怎样?”
黄真点头道:“师父身边正感人手不足,他老人家也想念你得很。师弟,你这一次在石梁开
张大发,赚了个满堂红。今后行侠仗义,为民除害,盼你诸事顺遂,大吉大利,生意兴隆,
一本万利。”袁承志肃然道:“还请大师哥多多教诲。”黄真笑道:“我不跟你来这套,咱
们就此别过。夏姑娘,你以后顺手发财,可得认明人家招牌字号呀。”站起来一拱手,转头
就走。崔希敏也向师叔拜别。
小慧对袁承志道:“承志大哥,你多多保重。”袁承志点头道:“见到安婶婶时,说我
很记挂她。”小慧道:“妈知道你长得这样高了,一定很喜欢。我去啦!”行礼告别,追上
黄真和崔希敏,向西而去。她一面走,一面转头挥手。袁承志也不停挥手招呼,直至三人在
山边转弯,不见背影,这才停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