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难道还做得少了?”仲隐嘲讽地笑了,“薄家占据江山四十年,她终究管不住自己的侄孙子。”
顾渊低低一叹,“殆皆天意,非人力也。”
仲隐侧首看他,这个朋友的仁慈和残忍都是那样地莫名其妙,他有时不能理解,可他还是感到悲凉。
天意呵……
“这一路行来十分顺利,”仲隐顿了顿,换了个话题,“百姓还是怀念大靖的。”
“百姓?”顾渊笑了,“百姓才不怀念大靖。百姓只是怀念太平罢了。”
仲隐不做声了。
顾渊目光一转,将一份刚刚送来的奏报丢给他,仲隐拾起一看,面色大变:“顾泽死了?”
顾渊慢慢地点头。
仲隐将紊乱的思绪飞快地理了一遍,“这是……这是薄昳在……”
“他要让我们师出无名。”顾渊冷冷一笑,“皇太后变成了长公主,大靖的最后一个皇帝也已经夭折,靖天大将军,还能靖谁的天?”
仲隐不由自主地道:“那便——你来吧,子临!”
顾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中包含的情绪太过复杂,竟令仲隐将剩下的话全都噎住了。
顾氏血脉,明明只剩他一个了啊!这时候,由他振臂一呼,自然是最名正言顺的事情……
“阿泽不见得真便死了。”顾渊转过头去,“薄三这样做会失人心的。”
仲隐盯着他:“你在逃避责任吗?”
“……是的。”顾渊竟坦然地承认了,“彦休,我再也不想当皇帝了。”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仿佛还有些孩子气似的,让仲隐哭笑不得。“你不当皇帝,谁来当皇帝?”
顾渊没有回答,双手一撑,站起身来,走过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仲隐这才发现他的大氅之下甲胄齐整,英姿凛凛之外,更有远赴风尘的从容。仲隐不由一怔,“你要出去?”
顾渊自架上拿下自己的佩剑,淡淡地道:“我去一趟长安。”
“你疯了?”仲隐眉宇一轩,不可置信地道,“我们马上就可以直接打进去了——”
“我去长安宫中接应你。”顾渊却不容他再多说,面色冷峻,毫不犹豫地抬足出帐,仲隐连忙跟了上去,不断地劝说:“你走了,这五十万人怎么办?”
“当然是听你的。”顾渊突然停下了脚步,安静地回望于他,“过去这几个月来,他们也一直只听你的,而我什么都没有做,不是么?”
仿佛一道电光哗啦撕裂了脑海,仲隐惊怔地僵在了地心。
这数月以来,他时时费解、日日揣摩的东西,突然间,就被顾渊双手捧上,送给他了。
他几近恍惚,用力地摇了摇头。
“子临,这可不带开玩笑的。”他干哑地道。
“我没有开玩笑。”顾渊低低地道,“这数月以来,你待人如何,治军如何,处世如何,我一一都看在眼里。彦休,你可以平天下,也可以致太平。阿泽若在,你便是周公;阿泽死了,你便是平王。”
不伦不类的比喻——仲隐立刻就要反唇相讥——可是他忍住了。他知道这两个比喻意义重大,形同圣旨,他感到对方眼神里的威压,如有千钧之重。他咬住了牙根,艰难发声:
“那——那你呢?”
“我?”顾渊一怔,俄而笑了,“我自然有我的事情要做。”
“有什么事情……”仲隐的声音在风雪中变得急骤,“有什么事情比天下人还重要?”
顾渊不再回答。他将风帽披起,长剑握在袖中,迎着风雪,回过头来,目光里有满足的笑意。
那是仲隐从未在他眼中见到过的笑意。
“我答应过她。”他微笑道。
我答应过她,一起去过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日子。
顾渊没有提及“她”的名字,可是仲隐知道他指的是谁。
仲隐往前踏了一步,而顾渊已转过身去,纵步迈入了漫天风雪之中。弥漫的风雪顿时覆盖了那人玄黑的身影,转眼就看不见了。
要到许多许多年后,仲隐才能明白顾渊话里未尽的话。彼时他已满鬓玄霜,膝下子贤孙孝,天下泰安,臣民富足,他犹想起顾渊此时的笑容,和那眼神里跳跃的光焰。
那原来是一个人,已经尝过了自由滋味,便再也不肯回到笼子里去的眼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