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皇室,居中是皇帝顾谦,喝了些酒,面泛潮红;皇帝身侧是梅婕妤,一边哄着皇帝,一边哄着乳娘怀中的皇三子;再远些是文婕妤,笑容淡淡,不多言语;顾渊坐在另一侧,袍襟整肃,神态却很是无聊。
在凉风台的一隅,坐着薄太后。
她本不该坐在那么偏的地方,众人劝也劝了,她却道这边凉快。秋节将尽了,哪里还求什么凉快?然而她隐在暗处,手中执着一盏绿玉镶嵌的漆羽觞,轻轻地晃动着,神容安然。偶有内命妇向她祝酒问候,她便安静回礼,掩袖虚饮,再放下来时,羽觞里的酒还是那么多,不增不减。
月上中天,酒过三巡,顾渊再来向祖母行酒时,终于是带上了阿暖。
薄太后的目光立刻锁定在了少女的脸上。
阿暖斟酒如斟墨,姿态优雅,却未免太慢了些。顾渊端起羽觞向薄太后贺寿,不出所料地听见薄太后发问:“这是殿下那边的奴婢?往日未在三宫里见过。”
“回皇祖母,是孙儿从睢阳带来的趁手奴婢。”这话他不知说过多少遍了。
薄太后的眸光深了深,面上却堆起了笑容,拉过了阿暖的手,软语寒暄:“丫头本家姓什么?老身看你很有眼缘。”
阿暖细声细气地回答:“回皇太后,奴婢本家姓薄。”
薄太后面色一变,顾渊当即喝道:“婢子放肆!”
阿暖惊惶失色:“是奴婢放肆!奴婢本家虽然姓薄,却是南方人……”
薄太后将身子往后方微靠,脑海中回想起半月前薄昳来时的说辞。薄安与陆玄默的女儿……薄昳的嫡亲妹妹……
薄太后愈加温柔了:“你不必瞒我,三郎都与老身说了,小陆夫人当年离开长安时身怀六甲,历经千难万险,方到睢阳定下居处。老身待陆氏的事情揭过之后曾专门派人去找,也没能找到小陆夫人,天可怜见,竟让你到了梁王殿下身边,兜兜转转,终究让老身与你相见……怎么哭了?”
顾渊闻言一惊,便见薄暖抬起头来,竟真的是梨花带雨,盈盈欲坠,清丽眉目间一抹忧悒,简直连他也要心软了。薄暖压抑着哽咽道:“阿暖何德何能……得以再见姑祖母……”
这话一出,板上钉钉,再无回旋余地。
顾渊侧首,见凉风台下衮衮诸公,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没有人注意到他刚刚一瞬间的失措,与此刻无止尽的恐惧。
薄太后是个雷厉风行的人。既已认出薄暖,即刻便领她去见了皇帝,皇帝撑起身子眯起眼打量她半晌,又慢慢地坐了回去。
“这等大事,终究不可莽撞。”顾谦慢条斯理地道,“依儿臣的意思,还是要先验亲。”
夜色深浓,她亦看不清皇帝脸上阴晴莫测的表情。皇帝与梁王父子俩,在故弄玄虚方面倒是颇相似的。一旁诸位夫人都不明所以地望了过来,文婕妤的眼光更是牢牢地粘在了她的身上。
薄太后笑着拉过阿暖的手,“好好,验一验不妨事。就算是老身认错了人,也是这丫头太讨老身的欢喜……”沉重的压力自薄太后掌心那衰老的纹路一直传递到阿暖的心里,“陛下要往好处想,这可是陆家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
“一个女孩儿罢了。”听见“陆家”字眼,皇帝眸光一沉,似乎即刻便不耐烦了,“要论陆氏骨肉,思陵那边还有一个呢,母后怎不挂念?”
薄太后面色一白。孝愍太子薨逝后,葬处即是皇帝为自己预修的思陵。皇帝说这话时声音不小,许多人都听见了,一时间凉风台上竟是静寂得骇人。月亮明明高悬在天边,阿暖却觉得那冰凉的月光仔仔细细地将她全身都包裹住了,她不由有些惶恐地想:殿下呢?
皇帝说起思陵了,皇帝说起陆氏了,那殿下现在是什么表情?
薄太后终归是笑了,面如暖玉,眸若藏针,“老身怎么不挂念?陆氏纵然谋逆,太子妃却是无辜的。改日也该寻思寻思如何给她个体面安排,总不能守一辈子的陵。”
“朕看守陵也不错,闲差难得。”
话越说越离谱,薄太后不想再辩,径自牵了阿暖对她道:“今日你便随老身去长乐宫里宿,咱们说点体己话儿!”
阿暖大惊,她与薄太后何时如此亲近了?下意识便转头去找顾渊,却听顾渊的声音沉稳地响起了:“这婢子修来几世洪福,竟得皇祖母如此垂青——阿暖,还不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