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等既然重占梁山泊,再起事端,因东平府尹程万里公田税收为恶最多,弟兄们便舍了郓城县,再向东闹去。弟兄们不扰百姓,专门劫掠官府以扩田名义抢自百姓之财,扫除花石纲事,立旗为号,号曰‘替天行道,除暴安良’,所到之处,田亩清楚,官吏明白,再无污七八糟之事,当地百姓无不拍手称颂,于是人心思反,应者云集。
此时大宋因花石纲、公田税等弄得天怒人怨,天下皆反。朝廷知道宋江复反,而南方的青溪方腊起事正猛,更有淮西反了王庆,河北反了田虎等,一时也顾不得征剿,只下令东平府府尹派人捉拿。那程万里哪里敢征,只是虚张声势。于是宋江众家兄弟再入河北路,纵横河朔,朝廷称其为“河北剧贼”,并下诏招降。然宋江等恼恨官府为政不端,未受招安,再转战京东路,纵横于青、济、郓、濮诸州。复自龟蒙间移军南下,胜沂州知州蒋圆,占其州府。宋江遣副帅卢俊义带领关胜、林冲等共三十二兄弟,将两千人马,悉数向海州进发,只留李逵、燕青两兄弟及小徒范燕堂、张顺侄子张荣、史进侄子史斌等一干小字辈领两千人马在身边,坐镇沂州。
宋江等虽人马不多,但个个精壮,摧城拔寨,天下震动。道君皇帝极为惊怒,不得已重新起用张叔夜赶往海州,既任招讨使,更任海州府尹,即刻上任征讨。那叔夜听宋江等复反,而朝廷调令自己,暗暗叫苦,但皇命在身,只得奉命率领一万禁军出征征讨。
叔夜率军自汴京出发,过南京应天府至毫州,因与知府侯蒙有旧,专程拜会。那侯蒙与叔夜见了,知是征剿宋江,不禁低头暗叹,说道:“当年晁补之为济州知府,曾听其说到宋江,文武全才,结义兄弟甚多,个个武功高强,当非虚言。”
叔夜涩然笑道:“第一次便是由我领军征讨,哪里会不知道宋江文武双全,手下武功精强,实是不可得罪的主家?真要是尽皆剿灭,自是非常之难,他弟兄义薄云天,亦当真不忍。”侯蒙道:“张知府您当先去,我自上书朝廷,设法招安,定多给高官厚禄,着令他兄弟等人随征方腊。”叔夜乍听大喜,转瞬又觉迟疑,觉得宋江实是难以招安。但别无良方,寄托侯蒙免强一试。
二人分别,叔夜赴海州征讨宋江,侯蒙于是上书朝廷,称:“江以三十六人横行齐、魏,官军数万无敢抗者,其才必过人。今青溪盗起,不若赦江,使讨方腊以自赎。”待朝廷批复不提。
叔夜率禁军一万到得海州,既接任知府,又做军备征讨宋江,运筹帷幄,正要决胜千里,待宋江大军到时开兵见仗。
且说宋江坐镇沂州,卢俊义带人南下淮阳军,再向南进入淮南路楚州,攻城掠地势如破竹,往来纵横。自公田法、花石纲以来,百姓恨透官府贪婪暴虐,沿途响者云集。楚州既下,便即占了官府,开了粮仓府库,抢了大户田契,一应分了百姓。处分停当,转而欲北上沭阳,直向海州进发。
那张叔夜本为西北名将,虽欲招安宋江,知其难以轻易可为,仍筹计全力擒拿。知沭阳县尉王师心骁勇,令折可存、韩世忠二将会其共阻之。那折可存、韩世忠俱为大宋军中后起之秀,武艺高强,忠勇多智,朝廷遣叔夜携其二人同来征讨,也足显对其事极为重视之意。
折可存与韩世忠既得张叔夜面授机宜,兵驻沭阳县城,以拒自楚州北返之敌。
卢俊义带领梁山众弟兄,直到攻克楚州,一路高奏凯歌,人人不禁心中豪迈。这日再挥军北返,至沭阳城下,折可存与王师心大开城门迎敌,怎奈关胜、林冲等将十分勇猛,二人与之阵前交锋,难免先后败北,却并不入城,直向西南方败去。
卢俊义正在犹豫是否引军追赶,忽然身后斜刺里涌出一哨官军人马,前队均是强弓弩箭如雨点般射将过来。箭头来势劲急,卢俊义等拨打不觉十分吃力,心中大惊:“难得这几天困得真是没了气力,我们何等功力,却竟致如此?”不觉心中惊慌。原来叔夜军中都佩带铁臂弓,乃沈括任知制诰时,将学自西夏军中之技改造而来,远而力劲,威力不知大了几倍。俊义等事出仓促,应接不暇,只得一边费力遮挡,一边往西南败走。可存、世忠等三将引军不即不离,只是用强弓远弩自后驱赶。
前面追赶的折可存兵马转眼也不见了,卢俊义知道不好,但官军兵多势急,只得不住败退。
俊义领军一直向西南败退一二百里,远远看到一个大湖,浩瀚无边,正象八百里梁山水泊。此时天将傍晚,落日正红,水波粼粼,晚霞万道。那湖边停有大船,装扮典雅,却是画舫游船,颇有几十艘,盛下这两千人都要足够了,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俊义等大喜过望,一挥手,梁山众人一阵欢呼,直奔湖边有船地方赶去。
奔到湖边临近看时,大家不禁都倒吸口凉气。原来此时正值暮春时节,长时间干旱少雨,湖面虽大,却多是水泥相间的沼泽之地,完全不像自远处相看模样。船只虽多,但都搁浅在滩涂之中,半点航行不得。分明不是个好去处,上得此船无疑自投罗网,乃是绝地。
原来此湖古称富陵湖,两汉以后称破釜塘,隋称洪泽浦,唐代始名洪泽湖。现时日由富陵湖、破釜涧、泥墩湖、万家湖等浅水小湖群组而成,洼地广阔,占地颇大,平常湖水却甚浅,内在里不是大湖模样。只有每年夏末秋初才见大水,可供游船行驶,春冬两季均是几见干涸,行不得船的。此湖后来因黄河改道淮河入海,颇增其大,竟成中原华夏有名大湖,却是后话,不提。
俊义领军失陷于此,顿觉无奈,只得吩咐兵丁擎起手中盾牌严加遮挡。折可存、韩世忠、王师心三将赶到湖边,令手下持弓撘箭引而不发,策马往来巡视,不住劝降。
俊义看看陷在湖里,众家弟兄彷徨无计,叫道:“都是当哥哥的无用,致众弟兄陷在这里!”心中痛极悔极,直欲自杀,才悟道当年晁盖哥哥将死时放下张叔夜杀身之仇为兄弟们开脱,当真是己所一死又有何惧,只可惜眼前众多好弟兄。
俊义叫来吴用问道:“这湖可是有名的?”吴用答道:“按照地理图,这附近该有两座大湖,北面的稍小,叫乐马湖,南面的更大,叫洪泽湖。”俊义一脸错愕:“难道是我们犯了这地戒,命当乐马湖里落马?”
吴用略加沉吟道:“我们追沭阳之敌向西南离得远了,按方位应该是洪泽湖。哥哥莫太担心,让小二与戴宗兄弟设法闯回去搬取救兵,待宋江哥哥前来解围。”俊义道:“只好如此。只怕敌人处心积虑,相救不易,那张叔夜向来善于用兵,与我们见仗的三将也难惹得紧。”当下差了阮小二与戴宗两个闯出报信。
阮小二戴宗一个乃陆生蛟龙、水里阎王,一个草上飞仙,正好遣去火速报信。那小二见水无所不能,当下找到船只无妨碍处拆下三两板,拔下几根钉子,三下两下,便做了一艘小舢船,同了戴宗,也不管水面深浅,运起神功,借着竹槁支撑,避着岸上敌军,远远绕路上了岸。
一旦上得岸边,小二戴宗也不忙远走搬兵,先向敌人后军摸去,看能否一击得手。正向敌人后军走得近了,突然听见一通鼓响,敌军队列整齐,一阵强箭急弩顿时射将过来。小二戴宗正遮挡得急促,对面闪过一匹战马,马上之人三十左右年岁,身形威猛,英气勃勃,高声叫着:“对面可是阮小二与戴宗,张府尹料敌如神,算到会是你二人闯出搬兵,已吩咐尽管放行。你们自行去吧,不要在此多费功夫,我千军万马可不是当耍的。”小二戴宗一听暗称不妙,心道:“罢了,事事堕人算中,只怕宋江哥哥来此也是无益。”不禁心生气馁。
小二正欲回身便走,心却又有不甘,向那军官问道:“阁下何人?”那军官笑道:“我乃韩世忠,张叔夜将军手下,专门等待各位好汉归顺朝廷。”小二怒道:“尔等助纣为虐,鱼肉天下百姓,一时便宜,又有什么好得意嚣张!”
小二戴宗急急回了沂州见了宋江,将那楚州沭阳海州等地战事说了。宋江心下大惊,那张叔夜能征惯战,折可存、韩世忠、王师心也均是狠人,卢俊义等被官军用强弓硬弩逼进湖里,寡不敌众,会不凶多吉少?官军人数上万,己方军中精兵强将已被悉数带走,余下还颇有不如,救援不及,反而害卢俊义等被逼更紧。
正彷徨无计间,忽有门军来报:“海州知府张叔夜派人来见。”宋江急命来人相见。
来人却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军官,正如自己小徒范燕堂一般年纪,脚步轻快,面带微笑,进门便朝宋江躬身一礼:“宋师兄好,张府尹有请宋寨主要事相商。”
宋江看来人面目生疏,心中疑惑:“请问阁下是?”
那来人笑笑答道:“在下泰安军录事参军党纯睦,暂借在张府尹手下做事,张府尹正是在下家师。”
宋江黝黑脸色一红,说到师承门派,定是指张叔夜曾受师姑祖指点一事,这事不解其详,也不便计较,更不好提起,心想这紧要关头,不知是张叔夜还是这少年有心开此玩笑。两军对垒,自己大部人马受制于人,看这少年笑语吟吟,满脸和善之气,原也想眼前事有所回还,心下稍感安慰。
宋江道:“好,好,那我们即刻奔赴海州。”党纯睦道:“不,我们奔亳州,张府尹爱惜众好汉才能,已托侯蒙侯知府上书朝廷招安,并请之为说客,特在那里设会。”宋江一笑,道:“那我就去亳州赴鸿门宴。”党纯睦回道:“多谢宋寨主赏光则个,我也好回去复命。”
宋江带同李逵、戴宗、范燕堂快马加鞭直赴亳州,只留阮小二、燕青带领一干众小辈看护沂州大营。
一行人心系卢俊义等大军被围,备了好马,路上丝毫不敢耽搁,脚程很快,一早出来,七八百里的路程,夜里便赶到了,当真日行千里。到得亳州城,也不待宋江说话,党纯睦道:“张大人已嘱咐下来,宋寨主来到时无论早晚,都可立时见面。”
宋江心急如焚,更不能迟延,便由党纯睦前面带路,竟是直入亳州府大堂。堂上灯火通明,照着一左一右两位老者,坐在左边一人白发白须,脸盘奇大,鼻孔朝天,丑陋之极,看似极老,却不好估有多大年纪,宋江猜这老者该是侯蒙。右边乃是张叔夜,正是老相识。再没有其他州府官员,只在厅堂两侧站满了护卫。此时已至深夜三更,张叔夜与侯蒙两位知府大人正襟危坐以待,宋江颇为感激。
侯蒙看宋江头不轻抬,目不斜视,四平八稳走到堂前,动则只见衣角轻摆,犹如山岚捋柳、大海扬波,站立如渊停岳峙,大堂上刀枪林立,强敌环伺,不见一丝惊慌。心道宋江名下不虚,既见沉静,更见力量,如此人物最是风景:自其身上既可见那广袤无垠宇空中最远深邃,又得见高耸顶峰上最坚定挺立,以及汹涌浪涛里最跌宕深浮,满脸洋溢着明媚日光,目光所及,似和煦春风拂过在场人人心头。侯蒙观宋江尽显庄重气象,敬畏神态,如“出门见大宾”,心下佩服。如此最见一人点滴而成的修为,胸腹中丘壑万千。
宋江立在堂前,正待搭话,忽听耳边瓮声瓮气,声音极粗:“宋江贤侄向来可好?”这句话该是侯蒙所问,只是不知道这称呼是怎么来的,宋江神情错愕,直向侯蒙望去,拱手说道:“您老该是侯大人了,在下宋江,见过两位大人。宋江不识侯大人尊面,罪过非小。”
侯蒙笑笑道:“侯蒙一张丑脸,不认识哪里有什么罪过了。我在京时与尊师阮飞相熟,极要好的,一声贤侄我老朽勉强还可叫得。”
宋江赶紧抱拳:“侯大人原来与家师相熟,失敬了”,侯蒙也不客气,道:“好说,好说,老朽还与晁补之相熟,他为济州知府时说起你英雄了得,好生推重。没想你这次起事动静这么大,闹好了说不定将来成为天下之主。”这句话一旦出口,大堂之上人人震动。宋江等人虽然起事时间非短,但一直只反官府公田税、花石纲等恶政,还从无夺取江山为天下之主之意。即便宋江有意夺取江山,但侯蒙也不宜说他轻易就能成功。
宋江自能听出他出言相讥,欲待解释,但卢俊义一干兄弟被对方所围,眼前受制于人,却不可说得太软弱,否则无疑被他看待不起,当即亢声说道:“当今朝廷内奸臣挡道,民不聊生,师父教授我们兄弟武艺,正要扫除天下不平,也是为国出力了。郓城百姓原来田亩被淹,这些年不得已都是从湖里淘些生计,而公田法下来,水泊却被充了公田,绝了生路,官府逼民,不得不反,我们第一次起事,就是为了反对公田不公。第二次起事,却是官府运送劳什子花石纲,拆桥扒屋,将偌大年纪老人活活砸死在屋里。两位大人明察秋毫,我才敢在这里说上一二。”
张叔夜、侯蒙脸色尴尬,这原是朝廷大大不是,二人却不好公然指摘。侯蒙清下嗓子,继续道:“如果没有了公田税与花石纲此等样事,宋寨主可能放下逐鹿中原、问鼎天下的雄心?”
宋江正色说道:“宋江从无逐鹿中原、问鼎天下的野心,非惟今天而已。大宋开国自太祖以来,历代不乏明君,朝堂上贤相良臣辈出,天下百姓从来称颂有加。只不过到了近年,朝廷上下大兴公田法、花石纲,各地官府借机中饱私囊,胡作非为。百姓民不聊生,不得不反,宋江适值其中,也是要为天下百姓求个公字,说个理字。至于富贵显达、财产权势,在下不才,眼里却是直如浮云。”
侯蒙听到宋江说到富贵显达、财产权势,心中一动,记起当年与晁补之谈论情景,冲口念道:
“千里鸣啾相知音,朋友兄弟共抚琴。
谋略机智财与权,朗星明月照我心。”
却是宋江与晁补之谈论志向时所作,不想被晁补之记下又说与侯蒙,这两人均是当世大儒,才学既高,又是过目成颂,竟都入了心。宋江自知诗才不高,一首平常小诗猛然被侯蒙说起,顿觉受宠若惊。心道侯知府对我用心体贴,竟有来历,心存感激,高声唱道:
“未遇行藏谁肯信?如今方表名踪。无端良匠画形容。当风轻借力,一举入高空。才得吹嘘身渐稳,只疑远赴蟾宫。雨馀时候夕阳红。几人平地上,看我碧霄中!”
这首《临江仙》词,却是侯蒙得意之作。当年侯蒙曾屡试不中,一年正值春天,这日江风骀荡,垂柳轻拂,书读得倦怠了的侯蒙便与众人一起放风筝。一些无聊浅薄之人竟围住侯蒙,打趣他何时考取进士,更有人将侯蒙丑脸画于风筝上放入空中。而侯蒙并不在乎,向人要了纸与笔,当场填写了此首《临江仙》赠予在场之人,让其同时放飞。众人仔细看时都惊得呆了。最后一句“几人平地上,看我碧霄中”更是名句,还被后人翻做“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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