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罕,鹄库左菩敦王夺洛幼弟。纠合右菩敦部、迦满国,篡左菩敦王位。夺洛战死。左菩敦部牧场、牲畜归于右菩敦部者,三之有一。
——《内阁大库·奏章合牒·天享卷·十五年一月》
I
那是海的气味。
潮汐起落,风里送来清新微咸的水气,月光下涌动的海洋如同巨大清澈的墨玉。每踏一步,便沉溺得更深,凉润的海水一寸寸殷切地拥抱上来,直到没顶。离开海边多年,她依然隐约记得那温柔的触感。
然而,滑入水中的那一瞬间,她的身体被突如其来的痛楚拉成一张紧绷的弓,伤痕蜿蜒绽裂,如赤红的索条深深陷入肌肤。
“夫人!”有人惊呼着拉住她的手臂,以免她沉入水底。瞬间的紧绷过后,她全身骤然软弱下来,像个无人操纵的人偶,甚至不能支持自己头颅的重量。
玉苒顾不得四溅的水花,赶忙腾出另一只手,将女子的肩抱住,再细细收拢那些黏附于她双颊的丝缎般湿发。随着手指梳理,从乱发中露出的精巧面孔令玉苒无声地吸了一口凉气。这女子有珠贝的眼底、黑曜的眼仁,有珊瑚的唇与澄金肌肤,唯独没有活人的神情。若非裸露于水面上的肩颈遍布殷紫嫣红的细小啮痕,玉苒几乎要以为自己怀中抱着的是一尊人像。
她掬起池水细细擦洗女子肌肤,浅淡的血红迅速在乳白池水中氤氲开来。玉苒轻声太息。那女子,她昨夜听宫人议论说是凤庭总管的养女,一直当作男孩养大,中过武举探花,与早先谋逆弑上的羽林万骑方濯缨多年兄弟相称,想来也有武艺在身,究竟是怎样的一夜,使她这样遍体鳞伤?
今日黎明天色尚暗,帝旭便披衣从正寝出来,传召掖庭局司礼官。玉苒在偏殿耳房内一夜未眠,此时闻声立即趋前为帝旭更衣,帝旭却摆了摆头,道:“玉姑,你去里边替夫人收拾。”
玉苒在宫中服役三十余年,连帝旭亦唤她一声“玉姑”,见惯宫闱风波,夜中听见的异声已让她心中有了七八分底。然而当她推门迈入正寝,放眼望去,仍不禁无声地用手巾捂住了口。
正寝内如经飘风横扫,满地皆散乱着轻软锦绣衾褥,二十四扇通天落地的鲛纱帷帐亦撕毁了三五,唯独不见人影。定睛良久,玉苒终于发觉堆叠如山的玄黑捻金龙纹缎被中露出女子红紫累累的半边肩背,忙赶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揭开缎被,正迎上一双大睁着的眼,深寂涣散,如同一泓噬人的清澈死水。
玉苒率领几名宫人将那女子送往九连池时,帝旭正伸开双手让女官们为他着装,玉苒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心底油然生出森森凉意。皇上仪容如常,连一处最轻微的擦伤亦没有。
“痛……”女子在昏迷中喃喃吐出一个字。
玉苒连忙捧起女子的面孔,唤道:“夫人!”
浓黑的眼睫稍稍翕动,女子睁开了眼,目光迷乱。
“阿母……我好痛。”
玉苒听那女子言语音调陌生,像是南边的方言,又轻细得无从分辨,想是呼痛,只得硬着头皮轻声安慰道:“夫人,奴婢知道您疼,这珠汤虽然刺激伤口,疗伤除痕却有奇效,夫人再稍稍忍耐片刻便好。”
昏蒙的目光渐渐凝注于玉苒面孔上,转为清晰。海市转动视线,看清了面前这个身穿内宫女官服饰的中年妇人。
“——夫人?”她困惑地开口,声音细如游丝。
玉苒见她此时说的是官话,松了口气,温柔微笑道:“恭喜夫人,皇上今日下旨册封您为淳容妃,赐别号‘斛珠夫人’,与淑容妃一样,是尊崇仅次于皇后的三夫人之品级哪。”
“斛珠夫人?”海市茫然地复述着。
“凤庭总管一早便差人送来一斛稀世鲛泪珠,说是夫人幼年逢仙,这鲛泪珠是鲛人赠予夫人的嫁妆。皇上那时正向司礼官口授册封旨意,得此吉兆很是愉悦,便赐下这个别号,并赐夫人珠汤沐浴。”
幼年逢仙。
海市身躯猛然绷直,咬着牙似要使力,却终究用不出半分气力,只得依然将全部体重倚靠在玉苒身上。
初初离开海边的那些日子,她一合上眼睛,便看见沉碧的海卷起滔天漩涡,成夜地惊厥噩梦,是他与濯缨轮番照看,决不假他人之手,为的是不让旁人听见她的呓语。这一斛鲛泪珠亦被他锁入库房,不见天日整整十一年,不许她再看一眼,好不再揭起她的疮疤。她原以为这是他们三人深埋于心的秘密,长久不曾提起,她仿佛也就真能当自己只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被他一时兴起收养入馆罢了。
可是,被拱手送人的,不止是她这身尚称美丽的躯壳而已。他把她不欲人知的一面霍然摊开,任由那些旧伤在光天化日下哧哧蒸腾起腐毒与血腥来。
海市疲惫地合紧双眼,再流不出泪来。
玉苒亦不便再说什么,只得继续挽着海市的肩,为她擦洗伤口,一股股血色翻上水面,将浓白的池水染成浅红。
海市咬紧牙关忍耐着周身火辣辣的疼痛,却因嗅见了熟悉的清新微咸气息而困惑地睁开眼,四面环视。她浸浴的池水浓白如牛乳,细看之下,原来那水本身是清澈浅碧的颜色,其中却密密麻麻地散布着极细小的星芒,在日光下折出七色虹彩。虽已离开海边十余年,海市毕竟是采珠人家出身的孩子,不禁低低惊喊出声。
“这是海水……还有……舂碎了的珍珠……”她颤抖着抬起一手,搅动池水,眼里满是愤恨与不能置信,“难道,年年上贡的珠赋,就是为了——”她顿了一顿,嘶哑衰弱的声音终于爆发,“每年为了贡珠,海上要死多少人,就是为了……”海市说不下去,将面孔深深埋入水里,乳白色的珠汤下,有什么东西散出隐约的光华。
玉苒疑惑地探出一手摸下去,从水里捧起了海市的手,手心白光漫起,赫然是“琅缳”二字。玉苒骇得乍然松开两手,水花泼面,海市便直向池底滑落下去。
“夫人!”玉苒慌忙和衣踏入水中四处摸索,终于摸到了海市,将她扶起,急切拍打她的脸颊。
海市虽手足无力,眼神却幽深清醒,眉睫上沾染了珠粉,荧荧惑人:“你安心,只不过是没有力气。海水是淹不死我的。”
玉苒松了口气,刚要将海市扶往池边,背后便响起了清朗闲适的男声。
“玉姑,你去把湿衣裳换了。”
玉苒啊的一声,搂着海市转回身来:“皇上、方总管……”
海市倚在玉苒胸口看着来人,光丽容颜上的双瞳乌如点漆——两点浓黑的漆,无神无光。
“玉姑。”帝旭稍稍加重了语气。
“是……”玉苒慌乱应声,却不知要如何将海市送到池边。帝旭将眼光投向身边的男子。方诸恭谨俯首为礼,继而向池边走去,面色平静如过去十四年中的任何一日。
苍绿宦官袍服的衣袂无声拂过眼前。凤庭总管在玉苒的面前弯下身来,伸出一只手。
玉苒将怀中女子的手臂交给方诸,匆匆踏着台阶走出珠汤池,行礼告退。
“夫人,请出浴。”静寂的九连池大殿内,回响着他温醇的声音。
海市的眸子迎着他,却并没有看着他。
“我没有力气。”她开启了精致的唇。那唇是微翘的,即便它的主人眼中空洞如死水,看起来仍是一抹任性顽艳的红。
“臣会扶住夫人的手。”
她沉默着,没有反对。他稍稍加力,她的身躯便从乳白的池水中一寸寸浮现出来,意想不到的轻盈。
他眼里,有一根细如发丝的弦逐渐绷紧。
原本的蜜金肤色生气全失,只留存了惨烈淤结的红、赭、白,那些色彩,恍然令他想起麟泰三十四年。那年他怀抱着小小的濯缨,在马上回望两军鏖战后的红药原,只有雪的白与血的红,满目疮痍。像眼前的她的身体。
他的左眼下斜飞两道伤痕,唇角细密纤小的牙痕像是孩子咬下的,又像是女子。海市搭在他臂上的手指倏地收紧,满面惊惶。
回忆如一滴墨水浸染在空白的意识上,以令人恐怖的速度无限扩大,重新将她裹入黑暗。
她曾经以为,既然心已经死去,身体亦会随之变得麻木不仁。但是她的身体依然要反抗。
风雪大作的夜晚。
她挣扎着逃避身上压制的重量,要不是帝旭敏捷地偏过了头,她的手指便要划进这一国之君的眼里。不容反抗的亲吻,她亦毫不犹豫地咬下去。那个人用一纸庚帖将她骗回帝都、用神准的一箭葬送了她的往后,那么,她至少要在他一意维护的皇帝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伤。她绝望地撕扯着,像是只要足够用力,便能撕碎这可怖的夜。
可是那些伤痕,最终竟都落到了他的身上。
她一直在追寻着的答案就在眼前。只要再一瞬的时间,便能穿过迷雾,触到他那层层掩藏的灵魂。但是她退缩了。只是一个隐约的轮廓,已经令她不忍卒问。
方诸避开她的目光,取过衣袍为她披上。凉滑的纯白丝绸贴附在她的伤上,血混杂着水,晕染出朵朵嫣红来。他半跪在地,以修长美丽的手指为她理顺衣襟。肌肤相贴处,她觉出了他的冰冷。
时光飞速逆行,记忆深处,仿佛也有过那样一夜。那夜他为她绾发,为她一一结紧五色丝绦,为她佩上钢刀与镶金狻猊腰牌。她伸开双臂,像个精巧玩偶,一任他用纱衣与锦裳将自己重重叠叠围裹,轻柔触着她脸颊的手指,曾经那样稳健温暖。
“好了,鉴明,尼华罗使臣大概就要到了,你去帮我抵挡半个时辰。带子不必系了。”帝旭看着海市的指节刹那间握得发白,深黑的眼里有冷诮的光,“不,还是一个时辰好了。”
方诸牵着海市袍带的双手在空中停留了片刻,终于松开,转身欲走——却忽然变了脸色。
海市低着头,怯怯地、然而坚定地牵住了他的袍襟。她自小是男孩心性,胆大妄为,十一年来,这是他第二次见她如此恐惧——第一次是在与她初见之时。
她抬起头来,哀恳乌黑的眼,像是缎子上灼穿的两个空洞。
战栗的痛楚如一支箭瞬间贯穿他的心脏。他仿佛再一次看见了六岁的她,轻盈稚小如一叶羽毛,却又坚强狡黠如一匹幼狼,从十几名官兵的追杀合围中奔出,带着遍体伤痕投向他的怀抱。
帝旭眼里,荡漾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方诸唇边的旧刀痕蓦然抿直,如同落定了一个沉重的决心。他的手,落向她捉住他衣襟的那只手。而后,缓慢而坚定地收拢,握住了自己的衣襟,从她手里一寸一寸抽回。然后转身离去。
她的神魂,也就那样一寸一寸,从身体里抽离了。眼前世界无声崩坏、风化,雕梁画栋朽化成灰,珠白池水顷刻干涸,这世界离弃了她,留给她的是漠漠无尽的空白。
“明白了?”嗓音清冷,指尖却温暖,慢条斯理划过她的下颌,在唇畔流连。
海市猛然惊觉,短促地抽了一口气,向后退去。
帝旭微笑着进逼一步:“鉴明他,永远不会违逆朕。”
海市再退一步,已踏入了水下的阶梯。
帝旭抬起一只手,向自己手背咬了下去,而后,含着恶意而狷狂的笑,将那只手伸到海市面前。肌肤平整如初,连齿痕亦不见一个。
“这伤口,不会留在我身上,流出来的,亦不是我的血。”
海市连退数步,不慎踏着了衣袍的下摆,眼见得要倒在齐腰深的水中,却被帝旭抢上一步,拦腰揽住,魔魅的双眼望定了她:“知道是为什么吗?”
那双眼里漾过了冷厉的笑纹:“你以为开国之初,方景风凭什么功绩能成为本朝第一位异姓王公?你以为每一代方氏清海公世子凭什么要送入宫内与皇子一同教养?自方景风起,清海公爵位传承至今不多不少恰好五十三代,我褚氏帝王传承至今不多不少也是五十三代,为什么?”他幽冷的眼逼近了海市,“六百七十多年来,清海公几乎没有一个得享天年。战死、病死、溺死、毒死、雷殛而死、无故暴毙,死状千奇百怪,满门孤儿寡母,为什么?因为,方氏一家本不是战将,他们是秘术世家,是我褚氏的柏奚。”
海市清冷的目光直视着帝旭俊秀飞扬的面孔,却不说话。
“不错,就是那种柏奚,百姓家中用来代人承受灾厄、祛除伤病的柏木人偶。只不过,寻常的柏奚是死的,用坏了也就坏了,可是这种活生生的柏奚,却会流血、会死亡,得十分珍爱地使用才行。”
海市闭目蹙眉,片刻之后再张开眼,双瞳中已燃起了细小的火苗。
帝旭不紧不慢地继续说下去:“清海方氏血统奇异,世世代代是褚氏帝王的柏奚,亦只有方氏之子能做帝王的柏奚。帝王与清海公之间亲厚往往更胜血亲,清海公世子也向来与太子被一同抚养成人。每个帝王即位登基之后,即举行延命秘术,清海公便从此成为柏奚,代帝王承担一切病痛、天灾、诅咒。千秋功名与万里河山,那都是帝王的,清海公则得到荣华、族荫、声名——以及双倍的灾厄与苦痛。只要清海公还在,帝王便不会死。有时候清海公死了,帝王还活着,亦不可寻找新的柏奚,那时候,帝王就必须亲身承担自己的灾厄。”
“上一任的老清海公比帝修多活了六年。”海市道。
帝旭露出了冷峭的笑:“那样的事情,偶尔也是有的。那时候,包括与流觞郡接邻的三郡在内,全国十四郡已有九郡揭起反旗,如果老清海公被杀在先,父皇亦难免一死。在褚奉仪胁裹下,老清海公为保全流觞军战力,不得不假意答应加入叛军,依照褚奉仪的命令解开了延命之约,父皇便受术法反噬而死。当然,对外声称是病死。本朝五十三位帝王中,被解开的延命之约反噬而死的共有十七位。”
海市冷笑:“方家亦为你们褚氏牺牲了五十二位清海公,对付那些反叛的柏奚,你们的手段亦不见得会如何仁慈。”
“不错。我们两家,与其说是羁绊深厚,”帝旭轻嗤一声,“不如说是互相欠下了累累血债,冤冤相报,从此不可分割。”
“可是,义父他已是宦官,方家在仪王之乱中遭灭门之灾,不会再有传人了。”海市稍稍推拒,却挣不出帝旭的怀抱。
帝旭自顾慢条斯理地说下去:“鉴明他本该是伯曜的柏奚。父皇当年暴毙,尚来不及将这秘密传予伯曜,伯曜也就那样窝囊地自缢了。老清海公战死、方氏灭门时是麟泰三十二年,距朕登基尚有两年。那年通平城下一役,惨烈仅次于后来的红药原合战,放眼望去,犹如整个人间堕入了血海。朕在战场上受了重伤,命悬一线,阿摩蓝将朕从敌阵中拼死抢回。那时鉴明统帅东军,与本阵隔绝消息,过了一日一夜终于完成合围全歼叛军,与本阵会合。伯曜迂腐,叔昀早夭,季昶之母聂妃与朕的亡母争宠多年,只有鉴明他从小与朕最是亲厚,倒胜过这些兄弟百倍。得知朕重伤濒死,他纵马直闯中军大帐,衣不解甲照看朕十三天。朕醒来时,周身上下,连一处伤痕也不见,而鉴明倒在地上,无知无觉,胸口那个血肉模糊的箭伤,原是朕的。他代朕承受了重伤之苦,宣称身染恶疾,卧床半年才得康复。鉴明身上那些伤,本该有一半在我身上。”
清晰地感觉到怀里的女子身躯更加僵直,他含着晴明的微笑,更加残忍地叙述下去。
“知行和七七是我杀的。对阿摩蓝、大成与苏鸣下手之前,鉴明他拦住了我。他始终觉得亏欠了我的,总是要替我做这些事,好保全我这一双干净的手。”
秀长的食指抚过海市颈侧,绕开她脖颈间用链子挂着的镶水绿琉璃金扳指,优游轻柔地一路向下。海市面色惨白,紧咬住下唇,轻微地战栗着。
“我与他彼此救回性命已不是一次两次,可是他自小性子就是这样温厚,施恩不念,受恩不忘。多么厌烦的事,只要是为了我,亦能忍耐着做得滴水不漏。至于下代、再下代的褚氏帝王,他倒毫不在意。不论是做兄弟、做同袍,做君臣,还是做柏奚,他为我做的远多于职责道义的。可是,想必鉴明他也厌恶了这样代代相欠的生涯,厌恶了将这样庞大的两个家族用镣铐锁在一处,永世不得自由。他比我聪明——他干脆就这样斩断了方氏的血脉,也斩断了镣铐——世上从此不会再有帝王的柏奚。”
帝旭忽然笑了,将她一把横抱起来。
“走吧,咱们可不能这样湿淋淋地去见尼华罗使臣。”
妃年十六,男装戍边;次年随驾冬狩,帝艳之,召入宫,封淳容妃,爱宠甚隆。
——《徵书·后妃·桓懿太后》
II
雪后初晴的天气最是寒冷难耐。盛夏季节,小黄门每隔四个时辰便向宫室地砖下的夹层内灌入冰水,使室内清凉爽快,入冬之后,便改为灌入热水。今日为有尼华罗使臣波南那揭到访,殿内更着意加了数个精巧炭炉,满堂温暖如春。
小黄门已经清晰地觉出脖颈里一道热汗蜿蜒曲折地流淌下来,波南那揭却还紧紧捧着他的暖手炉子,面色铁青,如覆了一层严霜:“贵国的君王若不愿屈尊相谈,大可以堂堂正正拒绝接见小臣,如此宣召在前,冷遇在后,莫非是欺我尼华罗国小势弱?”
尼华罗气候温暖幅员辽阔,菽麦一岁三熟,周围吐火鲁、锡甫诸国皆附庸其后,使臣自诩国小势弱,语气已近乎讥讽。小黄门满身热汗登时就要冰结起来。半个时辰来,他生怕应对不周闹出乱子,始终唯唯诺诺对付着,这回怕是要对付不过去了。正焦急时,忽然听见殿内玉座的屏风后传来脚步声,立刻喜上眉梢。
波南那揭亦怒意稍解,起身整肃衣冠。
从屏风后转出的人影,却令陪同使臣的礼宾主客郎中瞬间变了面色。波南那揭看见的是个姿仪清贵、神情端凝的男子,虽只是穿着宦官衣装,却令人不由肃然注目。主客郎中却目不转睛地盯着男子腰间的腰牌。华贵的金紫穗子髓玉孔雀纹腰牌,分明是正一位大臣的品级。这样的尊荣,在宦官中不再做第二人想。
昨日冬狩中,内宫凤庭总管方诸十四年来初次现身于群臣面前。这传说中权势煊赫的内臣披着厚重紫貂裘,风帽将面容遮掩了大半,即便在鹰狩中曾脱去裘服,亦只不过是一刻长短,直到此时,主客郎中才看清了这名权臣的容貌。身边铜炉精煅炭火内杂有苏合香与薰陆香,芬芳宜人,澄青地砖融融透出暖热之气,隐有春意。而凛冽的寒瑟,却从主客郎中的脊背不可遏止地蹿升上来。年近花甲的主客郎中,在帝修年间便曾数次见过那个紧随仲旭左右的英武少年——当年的清海公大世子。
方诸拱手为礼,道:“皇上稍后便来。”青绿色素缎的袍袖中,右手背上一处新伤格外触目。
“不必,朕已经到了。”屏风后传来清朗如钟磬的声音。
尼华罗使臣来访并未大张旗鼓,觐见之礼仪亦简省到极点。因不是仪典场合,帝旭穿的只是常服样式衣装,为示慎重,依然选了一件十二章团龙立水纹。仪仗不过是十二名宫人、十二名内臣,唯有一名少年武官亦步亦趋,紧随帝旭身侧,人丛中格外醒目。那少年眉目清邃,腰如尺素,面色却冷肃得与他那韶秀年华殊不相称。
这位大徵的帝王已经嬉游放诞了十四年。各类税入与贡赋额度逐年增加,仿佛乐师一点点绷紧丝弦以试探乐器能发出怎样的高音,帝旭恶作剧般地试探着庶民耐受的极限。
中州黄金矿脉丰富,冶炼精粹,市面流通却多是银与铜,黄金大半藏入国库,不见天日。即便如此,天下黄金仍有十之七八出自大徵。天享十三年,地方缴入国库的银两终于无处堆放,于是全部设法向南方诸国兑换成黄金,使得金价一时飞涨,居高不下,西陆商人纷纷携带黄金钜万,自雷州港口乘船赶往帝都,东陆人称之为金客。即便各邻国在海港设立诸多关卡,黄金依然无法控制地流向大徵。
今年夏季,大徵国库内连黄金亦已无处堆放,司库监上奏折请求扩建库房,帝旭略扫一眼,御笔朱批,今后十年赋税全免,命将国库一半财货取出用于修建各地堤坝与义仓,司库监主事当朝昏厥。帝旭笑道:“小家子气。有进无出,守财奴耳。”
仅仅七月下半月中,国库内流出的黄金数量已达到国内流通黄金数量的三分之一。起初数日,各邻国尚且欣慰金价即将回复正常。谁想金价很快跌破天享十三年市面五十两银兑一两金的平价,依然一路暴落,始终没有要停的意思。各国刚刚吃回国库内的黄金转眼价值骤降,市面上竟有二十七两银兑一两金的荒唐事。西域与南疆的十数个国家,就这样生生失去了小半财殖,民心浮动,街谈巷议中老幼妇孺均激愤难当。
其时西陆金客依然在络绎进京,消息快的半途便掉头折回,已抵达帝都的那些金客不忍将当初高价收购的黄金贱价卖出,干脆在帝都购置屋舍奴婢,安心住下等待金价回升。可是亦有不少西陆人急于将黄金脱手,东陆商贾乘机极力压低价格,叫他们吃了大亏。那些急于脱手的金客,多半是当初为了投机,在故乡质押了房产、借下高利贷,收购黄金至东陆贩卖,可是,一路担惊受怕保全下来的黄金,如今已低贱至自古未有之价格,眼看无法按期偿还故乡债务,绝望已极。数月中,帝都街头触目皆是独坐愁饮的西陆金客,自杀者亦为数不少。各国使臣均已召集死难家属,准备出发前往天启。
西陆诸国仍在寒冬季节,不克立即前来,尼华罗地处南方,使臣亦抵达最早,名义是来处置安葬与侨民事务,并觐见帝旭,实则隐有兴师问罪之意。
帝旭含着冷然蕴藉的笑,看波南那揭慷慨陈词,始终不发一语。
主客郎中的膝弯在袍服内颤抖。当年寡言少语、明敏果决的少年旭王,为什么会变得如此令人胆寒?
帝旭没有侵略邻国的趣味,兵员粮草方面亦不曾听说什么动静。如此剥掠他国,不是为了拓展疆土,却不过是玩了一场儿戏——以天下为泥盆、以庶民为虫蟀、以国帑为赌金——怎样一场豪奢的儿戏!而那手拈斗草的人,即便逗弄到了兴头上,也不曾仰天长笑,只是如此不发一语地赏玩着盆内的三尺风波。
“波南那揭大人,朕听闻贵国中以鲛人为航海守护之神,绝世之祥瑞,正如吾国传说之天龙,是否真有此说?”澄澈的男声,如水晶相击,在殿内几乎要起回音。
波南那揭料不到帝旭沉默良久,开口便是这样一句,困惑之下,只得简单答一句:“是。”
“大人可曾见过鲛人?”
“不曾。”
“那么,待开春后各国上使齐聚天启之时,请大人来宫中同赏鲛人罢。”
波南那揭手中的暖炉猛然锵啷一响,几乎要站起身来:“鲛人乃是仙人之属,可遇不可求,怎能拘禁于宫闱之中?”
海市垂于身侧的手,无声地握紧。完好的右掌心里阵阵疼痛。
帝旭微笑不语,瞥了身侧侍立的男子一眼。
方诸颔首,旋即将目光投向波南那揭,神情平和,言语中却挟着巨大的威压:“将祥瑞迎入皇宫供奉,是吾国的国运昌隆。大人莫非要质疑吾国国运么?”
波南那揭言语吃亏,面色通红,可恼的是金价交涉亦未有结果,只得双手怫然交握,答道:“哪里,小臣届时定来朝贺。”
方诸稍稍侧目,海市正从帝座的另一侧望着他。仿佛摇摇欲倾的接天楼台被砍断最后一道支柱,她的眸子里,有什么正在轰然崩坏。
帝旭含笑的眼光在波南那揭身上绕了一圈,又兜回了海市身上。
那半个月,帝旭都不曾临幸凤梧宫。
帝旭对新册的淳容妃方氏爱宠有加,是朝中尽人皆知的事实。凤梧宫原是太后居所,富丽堂皇堪与金城宫比肩,后被赐予*陵帝姬居住。帝姬事发后,凤梧宫空置十年,又被赐予这位别号斛珠夫人的淳容妃。
角楼敲响了凄清的梆子,瀚正时分已过。
女官门外禀报,今夜皇上独宿金城宫,各宫嫔妃晚妆可卸。
门扉开启一线,海市摇头,前来为她梳洗的宫女只得原样捧着玛瑙盆退下。
宫室轩敞空寂,螺钿珠玉在灯下隐约闪烁。
海市端然正坐于榻上,指尖缠绕的松石链子下悬着掐丝瑵珐琅薰球。她抬高了手,让薰球垂在眼前,另伸出一只手指轻轻一弹,镂空薰球便如同一个小小的浑天仪飞快旋转起来,三层圆轴内的香杯却始终不曾倾倒。焚的是龙涎香,尤带蜃气楼台之余烈,球内飘出的浅翠篆烟依然在空中凝结不散。她拔下发间金簪,伸入烟缕中,缓缓将翠烟破为两道,然后是四道、八道,最终支离破碎,经她一吹,恍如满捧空幻的羽毛四散无踪。
晚来风吹得窗扉作响,海市无声叹息,终于丢开薰球,起身向窗前走去,在窗纸上投下盛妆环佩的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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