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问。他和往常一样抽烟,和往常一样有要求。
张俊秀气坏了,她说:
“你就知道跟我睡觉。”
这话赵乐听起来很刺耳,他问为什么这样对他讲话,张俊秀说:
“难道你就不能想点别的?”
赵乐觉得被伤害了,他说:
“我想不出跟你在一起,除了睡还能干什么。”
赵乐是想伤害,因为他被伤害了,这叫以牙还牙。他达到了目的。张俊秀哭了:
“我没想到你是这么卑鄙的人。”
“那你想我是什么?”
“你……”张俊秀气极了,“我真想杀了你。”
“刀在厨房。”赵乐点烟。
“你现在就想死早了点儿。就是你死了,你也得承担责任。你是逃不掉的。”
张俊秀全部恶毒,在这一刻里倾泄到赵乐心里。
“承担什么责任?什么责任?”赵乐有些吃惊。
“我怀孕了。”张俊秀平静地说。
“真的?真的……”一连串质问过后,赵乐大叫一声,“你坑了我。”
在面对爱情与利益间的冲突时,男人可以简单地分为两类:爱中华;赵乐。
赵乐使尽解数安慰好了张俊秀。他们一同去了一个偏远的小医院。赵乐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检查结果上。在去的路上,赵乐已经下定决心,如果不是怀孕,他马上就和张俊秀断绝关系。他不能因为张俊秀而毁了远大前程。
这个小医院很脏,人也很少,生意清冷。接诊的大夫是位和气的女医生,年过半百了。赵乐想马上就知道结果,所以医生让张俊秀去做B超。
结果是张俊秀的的确确怀孕了。
当这位女医生知道他们并不想要这个孩子时,便主动挽留他们在这里做流产手术。赵乐很愿意,张俊秀有些犹豫。她曾动过回家的念头,她知道手术后需要卧床休息,她几乎没什么知心朋友,她不敢指望露丝。赵乐表示他愿意经常去照看她,他好像猜透了她的心思。
张俊秀答应了。但她又担心影响赵乐毕业分配。赵乐说:
“我认了。谁让我爱你呢?”
并不是马上就可以手术,要先登记预约,一周后才能手术。当问及姓名单位时,赵乐开始瞎编。这时,房间里的另一位年轻的女大夫插嘴说:
“这种事不能含糊,大小都是手术,需要负责任的,还是留真实姓名地址吧。”
张俊秀哭了。赵乐也没了主意。
“你们是学生,就照实说吧。”赵乐看年轻女大夫恶毒的目光在张俊秀身上打量,才发现张俊秀戴着校徽。他恨不得一把扯下那枚校徽,扔在地上踹几脚。这种时候居然还犯这种错误,绝对不可以原谅。
“还是照实说吧。”说话的是年老的女大夫,“我们也都从年轻时过过,我很体谅你们的处境,但不能把事情搞大了。”
“我马上就要毕业了。”赵乐老实地说。
“我会慎重的。”年老的女大夫慈祥的面容让赵乐有了信任感。
他们留下了班级姓名,然后一同搭汽车回学校了。车上,他们彼此无话。车到站时,他们说好手术前不再见面,各自保重。
张俊秀脚步疲惫地朝宿舍走。在她接近这幢灰楼时,有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她。她极力暗示自己放松,可是无济于事。走到房门前时,她更紧张了。她推开门,愣住了。
白老师、邵剑老师正和露丝聊天。白老师和邵老师一同出现,显然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下意识地感到: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会和她有关。
邵老师先问张俊秀是不是一个人出走了,张俊秀说是。露丝借口有事出去了。白老师又问她是不是一个人去医院了,张俊秀说是。
两个问题得到证实后,白老师说,刚才接到一个匿名电话,说东大学生张俊秀去医院检查被确诊怀孕了。
张俊秀马上想到那位年轻的女医生,又是直觉。两位老师还在说,还在询问。张俊秀脑子开始发乱,像一只飞转的车轮,什么想法也停留不祝过了一会,两位老师缄口了,大概是因为张俊秀好长时间没说话了。
他们不说了,张俊秀说:
“你们想知道什么?”
“那个男的是谁?”白老师直截了当。
“你们别逼我。”
“你这是什么意思,组织上这可是为你好。”邵剑说。
“我不能说。”
“难道你不想让他承担责任?”邵剑问。
“不。”
“你……”白老师有些发急。
“你们要是再逼我,我就跳楼自杀。”
“你冷静点,张俊秀。”邵剑老师大声说,“问题出现了,就必须解决。”
“那好吧,两天以后我告诉你们。”张俊秀口气坚决,没有商量的余地,两位老师只好离开了。
张俊秀见到赵乐,赵乐异常平静。他一边安抚张俊秀,一边对她讲明利害。并且明白地告诉张俊秀,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有他赵乐顶着。然后告诉张俊秀具体该怎么办。
离开赵乐以后,张俊秀突然就有了一种很悲壮很崇高的感觉,仿佛迎面飞来的射向赵乐心口的子弹是她张俊秀用自己单薄脆弱的身体挡住的。即使倒下,她也会含着欣慰的笑容,因为她要使身后她曾经拥有过的身体体面地直立着。永远。
张俊秀提前一天找到白老师。白老师眼盯盯地看着她。问:
“谁?”
“格拉贝。”
“哪一个格拉贝?”
“就是爱中华。”
白老师眼睛一黑,差一点儿昏过去。这问题复杂了。
张俊秀的话像一根燃着的火柴接近了炸药的导索,没用多长时间,留学生楼便沸腾了。整幢楼内回响着格拉贝歇斯底里的吼声:
“不是我!不!不!不!不是我!”
他吼了很长时间,没人能劝住他。他的声带可能充血了,叫声渐渐弱了下去。安得好容易和大伙一起把他劝回房间。爱中华仍旧不停地说:
“不,不,不,不是我,不是我。你们知道的,你们知道不是我,对么?”
安得和露丝没有力气了。他们看着爱中华什么也没说。突然爱中华站起来,在房间叉开步子,高昂着头,攒足气力,再一次大叫:一“不是我,你们听见了吗?不是我!”
他脖子胀得好粗,脖颈上的血管高突着。露丝流泪了。
爱中华也没有力气再喊第二声了。他哑着嗓子小声对安得和露丝说:
“我爱她,不会是我。要是我,我会告诉你们,你们相信不是我,对么?”
他说话时像个无助的孩子,眼神儿里流出可怜的乞求。
露丝走近爱中华,把他的头搂进怀里,安慰他。他默默地坐着,一言不发,也没有泪水。露丝去为爱中华倒水。就在这时候,爱中华像一头豹子一跃而起,等安得反应过来,他已经冲到了张俊秀的门前。他一边用力敲门,一边大叫:
“张,张,告诉他们,不是我,不是我,告诉他们。你为什么说是我?我爱你,张,我是爱你的。张,为什么说是我,为什么……”
安得差不多汇集了所有在家的男学生,把爱中华安顿到房间里。然后和几个同学一起去找白老师。安得对白老师说:
“我相信爱中华,他绝对不是那个男人。”
白老师说:
“谁也不能为谁打保票,这事还需要调查。”
“调查?”安得火了,“调查什么?等你们调查完了,爱中华会疯会死。你们要为一个人真正地负责任。”安得完全没想到他的中文居然会在关键时刻变得如此有力和流畅。
“我们不能光向他一个人负责任。”
“那么你们还要向谁负责任?”
“张俊秀。”
“她是个说谎者。”
“她是个那么老实的女孩子。如果她真的说谎了,我们会调查清楚的。”
“什么时候清楚?”
“调查完了就清楚了。”
“什么时候调查完?”
“什么时候调查完什么时……”白老师急了,“你要干什么,安得?”
“我要学校想办法。应该受到保护的是爱中华,不是说谎者。”
“你没权利在这跟我大声嚷嚷。”
“可是张俊秀就要把格拉贝杀死了。”
“你们都可以回去了。”
“可是格拉贝没有时间等了,你懂么?他马上就要完蛋了。”
“不是他,他怕什么?”
“你是……”安得冲动起来,被身旁的同学拉祝白老师再一次让他们回去。安得说:“好吧,我们回去。我们马上去游行。坚决抗议。”
大伙儿响应了安得的提议,集结在正厅。准备出发的时候,校长与保卫处的人一同来了。
张俊秀无论怎样都拒绝说出另一个人。系里只好让她先回家做手术,然后返校做进一步处理。张俊秀离开前,对露丝说:
“我想见见爱中华,可我不能。我知道我不能见他。我请你转达我的歉意。”停了一会儿,她又说,“露丝,你们恨我,我知道。你们应该那样做。”
露丝没有理解或缓和的表示,她只是冷淡地看着张俊秀。张俊秀走了。她瘦弱的背影疲惫不堪,露丝心里一阵难过。她叫住张俊秀,拥抱了她一下,然后说:
“再见,多保重。”
张俊秀流泪了。
她们在同一屋顶下所经历的一切有理由让她们在有生之年彼此记住这跟理解无关的时间的造化。
暑期开始后的第一个周末,午后。刚被雨水淋洗过的东大校园,一派清新。每一条路都安静地伴着稀少的行人。放假的同学都回到父母身边撒娇淘气去了。毕业的同学如果心急的也可能已经坐到新岗位的办公桌前了。
张俊秀像一片随风而来的绿叶,悄然而至。当她迈进校门的门槛时,她泪水涨满了眼睛。她透过泪水看着收发室大爷熟悉的面孔,心里无比清楚,她在这里的一切马上就都了结了。整整两年,她只不过是做了一场梦。
她在林阴道上缓缓地走着。拐过图书馆,她看见了留学生楼。这一下她想起的事太多太多,它们在她脑海里互相撞击,她觉得心快裂了。
在快接近楼前的网球场时,她发现自己走错了路。她应该先去系里。她回身向来的方向去。
她和露丝还离很远,就都站住了。
张俊秀盯盯看着露丝,她忘记了微笑,泪水汹涌地撞击着她。露丝又朝她走近几步。露丝问:
“你好么?张。”
露丝的话语和昨日一样亲切柔和,张俊秀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她用手堵住嘴尽量不哭出声来,一边哭一边点头。
露丝扶住她抖动的双肩,问:
“为什么不回宿舍了?”
“我该去系里。”
“从系里回来就来吧。”
“不知道。也许不回去了。我可以住在亲属家里。”
“我明白。你随便吧。”
“有件事想请你帮忙,露丝。”
“没问题。”
“我想见一次格拉贝。”
露丝没想到张俊秀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不行?”张俊秀问。
“对,他已经走了。”露丝说。
“去哪儿了?”
“谁都不知道。”
张俊秀摇晃了一下,仿佛被枪击中了。她意识到自己没救了。一切可能使目前局面发生转变的契机都不存在了。剩下的只有要她永远背负的沉重的十字架。
“你为什么要见他?”露丝打断了她的沉思。
“没什么,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她说完要离开,露丝拦住她:
“你要亲自告诉格拉贝不是他于的,对不对?”
“对,露丝。可你也看到了,什么都晚了。”
“你要跟赵结婚么?”
“结婚?不。”
“难道不是赵干的?”
“是又怎么样。是,就能结婚?露丝,你太善良了。”
“为什么?难道结婚对你不重要么?”
“露丝,别再问了,我该去系里了。”
“可是张,为什么不结婚呢?”
张俊秀的心里愤怒和凄怨交织一起噬咬着她的每一根神经每一分感情。但她明白她没道理对露丝这样的好人发泄。于是,她强作笑脸,对露丝说:
“我想结婚,露丝。你也知道这对我很重要。可是,他昨天已经跟别人结婚了。”
“跟谁?他不能这样做。”露丝急了。
“跟他从前的女朋友。他能这么做,而且已经做了。”
“他怎么对你说呢?”
“他说他对不起我。”
“这都是为什么啊?”
张俊秀推开露丝走了。露丝喊了几声她的名字。她没有回头也没有住脚,她以一种均匀的速度向前走去。她害怕露丝那母亲般的怀抱,她要离开,远远地离开,因为没有答案,所以她不愿面对许多来自各方的“为什么”。当一切都被扭曲后,她也在问自己:为什么。同样不会有答案的。最终,她要让真相见鬼去。
张俊秀被开除了,她就这样走出了我的故事。现在她一定在什么地方干着什么,也许什么也不干,就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发呆,想从前的事情。各种可能都有,只是我不能再追寻她了。对于故事来说,她已经是个消失的人物。如果她注定要活得与众不同,我相信她还会走进别人的故事。
我拿到学士学位时,脑袋里也闪了一下张俊秀的面庞,她永远也不能是个文学学士了,这也许是她的幸运。我没有多想,她离我实在太远了。而作为女人我又总愿意只想眼前的具体事。那么最眼前的事就是二十分钟后,带着我的火车将要抵达终点。再过二十分钟,我就可以和马克面对面坐在一起,讨论一些我们目前都十分愿意讨论的事情。
安得收到一张格拉贝的名信片。名信片的图案是黄山迎客松。背面寄信人的地址只有两个字:黄山。另外的一行字是:
“我站在最高的鱼背上,只是站着。”
安得说:
“格拉贝的中文水平越来越高了,他在进步。”
可露丝伤感地说:
“也许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
一星期后,我和马克结婚了。
下篇一个阴沉的早上,当我们简单洗漱后匆忙把车子开到街上时,其他人还和房子一起沉睡着,仿佛他们要执意拒绝这已经到来的一天。
马克说,再不抓紧就更晚了。我们没吃早餐,把它们放到车里了。我觉得冷,一种由内心向外扩散的寒冷让我害怕。我害怕这种感觉会让我发抖。马克说,你为什么还不上车!
我上了车,打开暖气。马克说,你冷?我朝他认真地点头。马克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把格拉贝的那些中国破烂亲自送去,寄不是也一样么?我觉得暖气让我内心的寒冷凝固了。
马克说,尽管我们答应过他,可他现在是个十足的疯子。我们没必要向一个疯子信守诺言。
前方有个个子不高的人站在道路中央。马克在减速。我想这该是个早起的人,但为什么要站在道路中央呢?马克开车绕过他。我回头张望。马克问我,是怎么回事?
那是一株可能用来做圣诞树的小松柏,松柏的上面裹着一件旧的呢子大衣。
马克又问我:是人吗?
我说:对,一个不爱睡觉的人,和我们差不多。
马克说:一个疯子,到处都是疯子。
我们出了城,道路蜿蜒向前。道路的两边是介于黄绿之间的草地。草地上有高大的树,或密集或疏朗。灰色的天边把视线所及的远处变得暗淡了。车走出一段路程,但景致依旧。阴沉的天不下雨,云像一把系在发丝上的箭一点点地向我们逼过来。
我们吃东西。马克说,这也算是旅行?
马克说马克说马克说。我不说。我说不好所以我不说。我担心说不好的话说出来会使人产生误解。我们新婚,我说的越来越少,我害怕误解。
午后我们到达目的地。很快我们就找到了那幢独立的褐色的房子。房子的颜色与周围人家不同,房子的样式很普通,没什么装饰性的东西。这是一幢面南而居的长方形的二层小楼。
在仔细打量房子的时候,我曾想过格拉贝的父母会是怎样的人。他们的性格爱好等等也许该和这房子有些联系。后来,格拉贝的母亲弗里茨太太告诉我说,这房子是他们通过经纪人从一个医生手里买下的。我这才恍然大悟,这房子不代表他们,就像爱中华的所为也不代表他父母一样,我纠正了自己。
在我脑袋里闪过爱中华这个名字时,时间像个伤感的老人带给我凄楚的感受:爱中华张俊秀现在在哪儿?难道我这么快就离开了那段生活并可以回头去看了?真是时光如水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没有过不去的事情。那么时间到底又能留住什么呢?
我们跟在弗里茨太太身后走进了由法国冬青做成的树篱笆,经过门前的空地,然后走进那扇对开的玻璃门(门玻璃上有铁栅栏)。在一个宽敞的起坐间我们见到了弗里茨先生,一个矮小枯瘦的老人。他七十岁,这也是弗里茨太太后来告诉我的。
我们把格拉贝的礼物交给他们。他们都说了谢谢,但是我不知道他们谢的是儿子还是我们,因为没有清楚的指代。他们不像中国人那样热情欢迎与儿女有关的客人。他们接待我们时不激动,不高兴,但也不不高兴;尽管我们动身前一天是打过电话约好的,并非不速之客。
马克不在乎被怎样接待。晚饭后,马克说,格拉贝要求我们在这儿住两天,我们也决定满足他的要求。弗里茨太太并没犹豫,她说欢迎,然后领我们上楼上的卧室。简单安排后,她问我们要不要下去喝杯茶。马克说,路上累了他想睡觉。弗里茨太太道了晚安。
我是想下去喝杯茶的,但也只好不喝了,因为马克累了,还有弗里茨太太也道过晚安了。
马克精力充沛,在我们婚后的六个月里,他干了太多的事。这出乎我的意料。在中国,我以为马克是个安静多思的人,生活很恬淡。可是现在,马克说,中国差一点把我变成一个低能的呆子。
他飞快冲了个澡,然后躺到床上。我里面的那种寒冷在这时弱了下去。我劝马克早些休息,我想他一路开车一定很累。我去洗澡,我把自己浸进温热的水里,无名的惆怅像洗澡水一样浸漫了我。
马克在外面大声说,你要是再不快点,我就睡着了。
我恨他这么含混地对我说话,充满威胁,但他喜欢这么说。
我没有加快自己的动作。我躺在水里,把自己想象成一具尸体。我好像忽然闻到了泡尸体常用的那种药水的味道。那药水叫什么名字,福尔马林?有几条红丝游移向上。我一动,血就融在水里不见了,却把水染成了淡粉色。血继续在出,水的红颜色加深了。我由此莫名地兴奋,心中说不出的畅快。我站起来用喷头冲洗一下身体,穿好后又洗了浴盆。我出来时告诉马克:
她们又来了。
谁?
客人。
马克沮丧地把翘起的头砸向枕头。他说,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一换地方她们就要来。只要我们一跨出洲界哪怕是市政界,她们也要来,她们为什么跟我过不去?
很遗憾。我说。
你为什么不去看医生?
看医生很贵。
我说过贵么?
如果我嫁的是一位医生,他同样也不会有办法。这种行为是针对一切男人的,不论他是医生还是马克。
说的有道理,该死的。
睡吧。
我们就要睡了,头脑尚还清晰的时候,马克说,为这倒霉的客人你可真说的不少。你现在说的越来越少,你好像不愉快。我从来都认为不愉快的人才会不爱说话。
马克说完睡去了。我想争辩,一转念,算了,难道我愉快吗?
第二天一早(我们没有按约定的日期离开,后面发生的事情需要我留下来,因为我不愿同马克一同离开了),我和马克一同下楼,弗里茨太太正坐在起坐间的沙发上微笑地看着我们。显然她是在等我们。我觉得她比昨天亲切了许多。
弗里茨先生呢?我问。
随着一声愉快的应答,弗里茨先生悄然地从玻璃门后面走进来。他的步履轻的像一片雪花。我也觉得弗里茨先生亲切了许多。难道今天的日子很特别吗?
我们在一个与厨房相连的饭厅吃完了早餐。在离开餐桌以前,弗里茨先生问我们有什么计划。我摇摇头,马克问镇子离这儿有多远。
弗里茨先生说,开车有四十分钟路程。
弗里茨太太说,我们已经两年多没去镇上了。
弗里茨先生附和地点点头,似乎他不仅赞同夫人刚才说的话,而且为两年多没去镇上感到自豪。
弗里茨先生说,如果你们有兴趣,离这儿不远有个很大的果园。当然,这个季节没什么果实了,但有极好的风景。柔软的落叶在脚下,晴朗的天空在头顶,非常美。当年我就是在那里得到了一位漂亮的姑娘。
弗里茨太太满是皱纹的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她做了一个“不允许乱说”的手势。弗里茨先生并不理会她,笑着说,那姑娘真是美极了,跟树上最红的苹果一样鲜艳。她已经爱上我了可她不说。她说,噢,对不起先生,这个果园很大吗?后来我们结婚了,她告诉我说,亲爱的,我是地道的本地人,阿尔特人。
弗里茨太太幸福地微笑着,仿佛那些美好的时光又到了眼前。
弗里茨先生说,那个姑娘跟我在这儿住了快一辈子了。这么长的时间里,她只离开过一次,那是去巴黎,跟她爱的那个人一起去参加一个老友的葬礼。
我坐在自己的空杯子面前,静静地听,心底里很感动,也有几分羡慕。
弗里茨先生站起身,对马克说,去镇上四十分钟,去果园十分钟,把车子开出来,慢慢决定吧,小伙子。
弗里茨太太看了一眼老头儿的背影,对我们说,不要听他的。你们和我们不是一回事,还是去镇上吧,你们肯定更喜欢热闹一些。然后她又转向我,关切地对我说,看上去你的脸色不好,也许你该在家休息。
马克一个人开车去镇上了。这似乎该是我所期望的:一个人静静地呆着。可是从房间玻璃窗后面看到马克开车离去,我又很恼火。
我下楼来到起坐间,坐在沙发上捧起一本消遣杂志。月经刚来时的畅快没有了,有的是若隐若现的腹疼和无名的烦躁。
弗里茨夫妇不在起坐间,那种里面寒冷的感觉再次笼罩了我。我摸摸自己的脚像死人一样冰凉。我点燃了壁炉里的干木头。我把椅子挪近它,听火焰爆裂的声音,并把脚从拖鞋里拿出来朝壁炉伸去……
弗里茨先生走到我近前时,我才发现他。他和以前一样轻。我慌乱地把脚从炉前抽回。弗里茨先生穿着笔挺的深灰色西装,锃亮的皮鞋,看上去高拔了许多。他笑着对我说,绝对到了点火的季节,孩子,木头棒子都放在厨房旁边的贮藏室,你会找到的,如果你需要的话。
谢谢您。
我有事出去一下,孩子。他并不想掩饰脸上的喜悦,我想他一定是去干一件有趣的事。他接着又说,你就像在自己家一样,随便好了,孩子。
我非常喜欢这位老人叫我孩子。我也很想跟弗里茨夫妇照一张合影,我愿意永远保有这样一张照片:我站在他们中间或是旁边。马克呢?为什么我没想到马克,照片上也许该有马克的位置。下午,他就要开车回来了,可让他站在哪儿呢?
在我走神的时候,弗里茨先生像阵风似的不见了。
我又把脚从拖鞋里拿出来伸到炉前,接着听到脚步声。我拿回脚,这一回不是出于慌乱而是礼貌。我不能高擎着脚丫子面对弗里茨太太亲切的微笑。
她要告诉嘱咐我的跟弗里茨先生已经说出来的一样,好像他们事先商量过。我难以相信的是这么一样的人在一起竟能做好夫妻。他们的确是一对好夫妻。他们让我感到惊奇,也许他们老了,远离了尘世远离了符合尘世甚至万物的那些规律。
当你老了/头白了/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慢慢读/回想你昔日眼神的柔和……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的脸上痛苦的皱纹这是一首无论我走到怎样陌生的地方都不会忘记都会随时记起都会不自觉吟诵的诗。当你对爱情的体会日渐丰满成熟时,这诗会让你去面对自己的感情世界进而引发你的渴望:渴望得到这样的爱,哪怕只有一次;渴望这样去爱一次,哪怕也只有一次。
现在,我知道这样的爱我没得到,我也没像这样在爱着,我什么都没有。我睡了。
我醒来后,炉火将熄,我去贮藏室取木头棒子时,发现了一个新天地:弗里茨家的后花园。
当我看到这个使视线开阔许多的大花园时很惊奇。我还记得查理·卓别林传记片《绅士流浪汉》中的一个镜头:在查理和乌娜的花园里,查理坐着,乌娜站在他的身旁。郁绿柔嫩的草地上到处都是查理的子孙。大的在交谈,小的在玩耍。这场面深深地陶醉了我。在我还是个女孩儿时,我曾很多次想过,我是那么愿意有一幢带花园的房子,那样,我就可以也生五六个孩子,最好能一下就有这么多孩子。然后看着他们在也是他们自己的花园里捉迷藏打架叫喊。当我长到能平静地谈及婚姻而不带半点浪漫时,我曾对一个好友说起过我的这个梦想。她说,要实现这个梦想的前题是你必须有很多的钱或是你嫁的人有很多钱。残酷的是她又补充说,一般说来,有钱的男人往往爱娶漂亮的女人!我不漂亮,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改变的事实。我那位好友要提醒我的也正是这一点。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提关于花园和生孩子的事了。梦想像神话一样离我远了,是弗里茨家的花园让我想起了我曾经怀有的一个梦想,可笑的梦想。这让我惊奇。
花园很大,可能有一百多平方米。花园的草地已经枯萎了,被几条石子摆成的窄路分割着。花园里有几株果树(想不出它们会结什么果实),都落光了叶子。叶子在草地上轻轻地走动,仿佛受了阳光的引诱,互相碰撞。茂密的冬青墙把花园与外界隔开了,一派恬静。我想到了弗里茨先生说起过的那个果园。
我先听到了声音,接着才看到弗里茨夫妇,最后看到了他们身后的那幢小房子,在花园的东北角上。
这是一幢由石头砌成的不高的灰色小房子。弗里茨夫妇一先一后就是从这里出来的。当他们朝我走来时,正午的阳光照得他们的华发发出耀眼的白色,弗里茨先生走近我说:
我饿了,你不饿么,孩子?
我也饿了,弗里茨太太说。
他们围拢着我平和地笑着,没有向我做出解释的意思,于是我说:
我好像也饿了。
中午只有我们三人吃饭,马克没回来。
弗里茨夫妇午睡的时候,我没再去花园,尽管那幢神秘的小房子,不停地引逗我的好奇。我喜欢这对老夫妇,所以我不让他们不高兴,去了解他们不愿向我做出解释的事情。小房子从刚才我站的门口看,看不见窗户,我几乎认定那里很黑。
马克回来时,我已经回到房间躺下了。他很疲惫。心不在焉地问了几句诸如“今天过得怎样”的话,便睡下了。他的脸色发灰。我看着他熟睡的面孔,有种不祥的预感。
按计划我们应该第二天中午动身。早餐后马克打了声招呼便又开车去镇上了。我和弗里茨太太坐在起坐间的沙发上互相对看了一眼。听着汽车发动的声音,我的泪水盈满了眼眶。我用手掩住眼睛。
弗里茨太太问我结婚多久了。
半年。说完我哭出声音了。我知道昨晚我的预感没错儿,我担心的事已经发生了。
弗里茨太太坐到我身边,极力安慰我。善良的弗里茨太太让我产生了一种在最亲的亲人身边的错觉。
我说,请原谅,让我哭一会儿,我没机会痛快地哭。
弗里茨太太离开了我,在她重新回到我身边以前,我止住了哭泣,又回到了“正常”的状态。弗里茨太太拿着一只很大的钥匙走近我,她晃动着那只黄铜色的钥匙问我愿意不愿意跟她去看看。
我不知道去看什么。
她说是昨天我看见的那幢小房子。
那扇厚厚的木板门无声无息地开了,好像是在打开通向另一个世界的人口,因为门很沉又不发出声响。木板门的外面涂成与墙身一样的灰色,走进屋里很黑(正如我想象的那样),有股淡淡的香气。弗里茨太太点亮了一盏柔和的吊灯,然后关上门。房间里没有窗户。
因为没有窗户,房间里异常安静,关门后有种与外界隔绝的感觉。在朝北的墙上有一个很小的空调机。
弗里茨太太说,你可以随便坐。
房间只有七八米大小,靠东南角有一张中人床。床上有一对枕头和一条叠好的毛毯。余下的空地有两只较大的沙发。沙发亲密地斜靠在一起,它们的面前是一个长方形的茶几,茶几上有一个很厚很厚的本子,本子的旁边有两只圆珠笔,都是黑色的。
我坐在了沙发上,弗里茨太太坐在另一只沙发上,我笑了,弗里茨太太问我笑什么。
我说,您和弗里茨先生一定是这样坐在一起。
弗里茨太太点点头,然后说,除了我们家的三个人,你是第一位客人。中国客人。
我告诉她我感到高兴。
她说,我和弗里茨先生商量决定的,让你成为这里的第一位客人。
因为我早上哭了?
你已经不是孩子了,是昨天就决定的。
谢谢。
我们的话题集中在女人最感兴趣的领域。我们各自谈了好多。我们之间居然有一份理解,超出了年龄、民族的界线。基于这份理解,她讲了她的生活。我不能现在就告诉你们她说了些什么,因为已经过了午饭时间。马上就到我们动身离开的时间了。
马克回来了。我们四个人一起吃中饭。饭后我们向弗里茨夫妇道别。他们很吃惊,没想到时间会过得这么快。弗里茨太太悄声问我:
一定得走?
马克明天要去慕尼黑,所以我们必须走。
你也去吗?她问。
我摇摇头。
她马上兴奋地说,那你为什么不多留几天?
我被弗里茨太太的真诚挽留搞得满心高兴,我去与马克商量。他说,你随便。
我得承认我这一决定忽视了我和马克之间已经积聚的好多东西。
马克与弗里茨夫妇告别后,坐进汽车,他只对我说了一句,“那么,我一个人上路了”,便开车离去了。天阴着,浓重的乌云再一次把天空压得很低。马克没说再见。我望着快速离去的车子,道了声平安。
马克走了,却把一种不愉快的气氛留下了。当我们(弗里茨夫妇与我)坐在一起试图愉快地聊聊时,我们总是泛泛地找话题,很累人。不多会儿,弗里茨先生睡着了。弗里茨太太摇醒他,他睁开眼睛慌乱地说:
对不起,我睡着了么?
弗里茨太太俯身低声说,怎么了,上午你没睡好么?
睡好了,可我还困。天知道这是怎么了。
上楼睡吧。
弗里茨太太扶着他一同上楼了。弗里茨先生对我说,再见,孩子,一会儿见。
午后的时间里弗里茨先生一直在睡。我躺在自己的床上没听见任何动静。我想,弗里茨太太一定也睡了。我睡不着,我想起马克,决定晚上给他打个电话。
我脑袋里乱极了,甚至也想到了露丝。也许露丝有与弗里茨太太相似的地方。我和弗里茨太太在小屋子里的谈话,又都回来了。
你爱马克?
跟他结婚时,我想是这样的。
现在你发现你怀有的感情与爱情有差别?她说。
我说,你很有经验。
我们都笑了。
她说,有很多男人在妻子生小孩以后最初的那段时间里,去外面找别的女人睡觉。并且有很多人认为这不算是乱来。
我说,你也认为马克昨天去镇上找姑娘了吗?
她点点头。她说,你和我都没有错。女人总是有很好的直觉,尤其是这件事,一般不会看错。
我当时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也不知道。
他为什么要那么做?也许有你这方面的原因。
我不知道。也许和我来“客人”有关系。它们缺乏规律性,总是在他有情绪的时候来。
我们又都笑了。但是我们明白,这不是问题的关键。我和马克毕竟是结婚只有半年的夫妻埃
在这个话题上我不会有很明晰的想法,于是我换了话题:
说说您和弗里茨先生,我喜欢你们。
她说他们结婚第一次吵架和好后,就共同商量建了这个小房子。
干什么用?我问。
约会。她说。
为什么不去别处约会?
我们不喜欢别处。
她接着又说:
我们每周都来这里一次。一般是在周四。我们从不一同来,他先来,我后来,一般是这样的顺序。你看到了,我们来之前都要好好打扮一下自己。我每次来之前都很激动,好像要去赴的是一个盼了一千年的约会。不过,一周的时间也不算短了。每次他先来等在这儿的时候,总是不坐也不站,他要站在门口,还不等我关好门,就要抱住我,好像我来的太迟,好像他离开了很久。
(弗里茨太太是个偏胖的女人,弗里茨先生拥抱她时,一定很费力气。)我们坐在沙发上,手握在一起。年轻的时候我们也在这里上床。我们在这儿做爱觉得比外边美好。两个人的感觉都好极了。别笑孩子,现在我们老了,不再需要这张床了。更多的时间我们坐在沙发里。但是我们没有撤掉这张床,有时候我们愿意一起看着它,回忆过去那些激动人心的好时光。我丈夫说,永远也别搬走这张床,它提醒我曾经是个非常好的男人。
你看这个厚本子,是我和我丈夫随手写下的一些琐事和一些体会。我们来这里最主要的内容就是谈谈。比如我们的儿子格拉贝长大了,我们发现他有许多与其它孩子不一样的地方,于是我们就在这儿谈谈我们的担心,交换一下看法。有时候没有什么令人担忧的事情,我们就一同谈谈过去,那都是些轻松的话题。
我记得她说到这儿,长叹一声,她说,时光如水,日子过得多快埃然后她随手翻开这个大厚本子。她读上面的字:
玛丽,如果有一天我再也不能从房间走到这里,你一定请人把我抬到这里,放到床上。我愿意离开世界时从这里动身。
答应我么,玛丽?
我答应,亲爱的。
后来我们也谈到了叶芝。我发现这是一个女人无法躲开的诗人。弗里茨太太轻声诵读。在她读时,我发现这个叫玛丽·弗里茨的女人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幸福的女人。她既是诗中写下的被爱者,同时也是爱者。
晚饭是我与弗里茨太太一同做的。弗里茨先生没有下楼来吃,弗里茨太太端了一份送到了楼上。她下楼时对我说,弗里茨先生的胃口真是好极了,好得令人惊奇。我看一眼端回的托盘,里面能吃的东西都光了。我也吃了一惊,装盘的时候我也参与了,装的东西够两个人吃的。
我和弗里茨太太吃饭时,她提到了照相的事,她说只好明天了。
我说,那明天吧。
饭后我们都没有看电视。我担心弗里茨先生的身体。弗里茨太太说不会有事。我给马克打了个电话,没人接。我看表快十九点了。弗里茨太太上楼去了,我的心绪由此烦乱起来。
我被叫醒大约是在凌晨一点左右。弗里茨太太穿着睡袍。她说,出事了,请跟我来一下。我跟在她后面来到他们夫妇的卧室时,只有两盏床头灯亮着,弗里茨先生安详地睡着。我看着这一切正常的景象,想不出到底出了什么事,只是疑惑地看着弗里茨太太。
这时,弗里茨太太站在丈夫的床旁,一只手轻放到他的额头上,她看着我,声音很小但很平静地说:
他死了。
半天我都没说出话来。我看着弗里茨太太,她说:
这是真的。他睡的时间太长,晚饭后他马上又睡了。半夜我起来时,他已经死了。
弗里茨太太的镇定多少感染了我。我问:
我能做点什么?
弗里茨太太把放在弗里茨先生额头上的手拿开,然后对我说:
如果你不介意,请帮我把他抬到小房子里去。还记得他的愿望吗?
我当然记得并且十分愿意帮助她。
我抬着弗里茨先生的上身,他比我想象的要沉许多。抬到小房子的床上之前,我们歇了三次。
弗里茨太太把丈夫的头摆正,然后为他盖上毛毯。我们一同离开时,她对我说:
谢谢你孩子,回去睡吧。也许天亮时我会找你。
要我去找牧师吗?
不。她说,我只要打个电话就可以了。
如果不妨碍的话,我说,我想等在旁边,等你打完电话,我送你回房间。
她想想,答应了。
她拨通了一个号码,说:
汉克吗?我是玛丽。古多死了。刚才。我想知道他的遗嘱是不是在你那儿。那好,打扰你了。不。好的,如果我需要。明天见。晚安。
放下电话,她哭了。她一边哭一边说:
再也没有什么事了,孩子,你休息吧。
在弗里茨夫妇的卧室门口,我们分手。
这一夜余下的时间我睡得很沉。我醒来时马上想到弗里茨太太。我穿好衣服,打开窗帘,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
我在我房间的门口,发现了两个同样大小的信封,白色的。一个上面写着我的名字:风。另一个写着格拉贝的名字。
我觉到不妙,直奔弗里茨夫妇的卧室,里面空无一人。我赶忙奔到楼下,厨房、起坐间都没有弗里茨太太的身影。我知道要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
我来到花园,沿着石子窄路朝小房子走去。我推开屋门,里面没有光亮。我打开灯,弗里茨夫妇并排躺在那张床上,毛毯齐腰盖在他们身上。我走近把手放到弗里茨太太的唇旁,没有一丝气息了,她已经去了好久了。
他们像平时约会那样,弗里茨先生先到,然后是弗里茨太太。他们在这儿汇集,再一同离开,由他们自己选好的地方出发。灯熄了,我走了。我关好门,我不害怕。我知道他们是两个死人,我像山一样的镇定。我离开是因为我知道这两个我很喜欢的人不愿再被打扰了,他们想单独在一起。
我一个人回到空荡的起坐间,开始读信。我知道细心的弗里茨太太会在信里告诉我接下去该怎么做。
亲爱的小风:
首先我感谢你为我们送来儿子的礼物以及有关他的消息,尽管我们知道你和马克并没有把最真实的情况告诉我们。我们能明白你们的苦心。我们对自己的孩子还是有充分了解的,但是我们没有办法帮助他。他像很多他那个年龄的年轻人一样,拒绝来自老一辈人的任何帮助和关心。我们知道惟一没有变化的是他和我们爱他一样,一直爱着我们。这是让我们欣慰的。
在认识你以前,我不认识任何一个中国人。我为我们通过短暂的交谈而获得的全面的理解感到惊奇。它使我改变了过去许多错误的看法。我是想说,如果你愿意,我们已经是好朋友,尽管在你读好朋友的信时,她已经死去了。但她可以留在你的记忆中,在你孤独的时候,她愿意帮助你。
同时,你也应该很好地了解一下你这个好朋友。我曾保有过的秘密随着我已经到来的死亡,丧失了隐秘的价值。我愿意你第一个知道它。
我20岁时认识了古多,两年后我嫁给了他。他比我年长十岁。我们相处得很好。很多新婚夫妇遇到的诸多烦恼,我们都幸运地躲过去了。
结婚后,我们就住在这幢房子里,古多在镇上有一个自行车店,经营得不错。婚后第二年我们第一次吵架就盖了这幢小房子。又过了四年,我们有了儿子格拉贝。
我们那次吵架是因为有一天临睡时,古多告诉我说,他二十二岁时,结过一次婚,而在跟我结婚时,他并没有离婚。他说他第一次结婚后不久就离开了家乡,而他的那个妻子也留在了那里。他的家乡是离这儿很远的另一个乡村。
在小房子盖成的初期,我们的全部话题都是围绕这个。我面临抉择:要么留下要么离开。古多的态度很明确,他再也不要回家乡,他只要呆在这里,如果有一天他的第一个妻子会找来,他就承担全部后果。不然,他就要在这块他喜欢的土地上快活地过一辈子直到死。
他告诉我他爱我。
我反复考虑以后,只能留下来与他在一起,因为我也爱他,我没有任何离开他的理由。我留下来与古多一起等待那个怕人的日子。正像你猜到的那样,这个日子最终也没来。日子久了,它的阴影也散了。我们很快活,一直都很快活,虽然这里没有大城市变幻莫测的魔力。这是我一生最幸福的事——快活地与自己所爱的人呆了一辈子,为这个,我再感谢我的男人,也感谢把这个男人赐予我的上天。深深的感谢。
我向古多的律师要遗嘱,我想他会在遗嘱中告诉我他第一个妻子的住址。尽管很远,我也会找到她。我想问她,是否愿意与古多一同离开,因为她是先来者,她有权第一个作出选择。我是有把握的,她不会随我的古多去的,因为古多把全部爱都给了我,我要去的,我会同古多一同去的。没有古多,对于我来说,也就没有这世界了。
古多的遗嘱就在他床头柜的抽屉里。那张纸夹在一个旧日记本里。亲爱的风,你想不到我的古多跟我开了一个怎样的玩笑。没有第一次婚姻,他说,我的傻姑娘,怎么还会有另一位新娘呢?他不愿离开这个安静的乡村,一辈子都不愿意离开,哪怕一次。他要用这个玩笑把我锁在这里,他担心外面热闹纷繁的世界把我夺走,因为我曾是个漂亮姑娘。古多,我最亲爱的古多,他有多笨啊!即使没有这玩笑我也会和他在这里厮守一辈子的,因为我爱他,像他爱我一样深深地爱着他。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像我们这么结实的爱情是很罕见的,因此我倍加珍惜。
现在我要跟随我的古多去了。我的心无比畅快。只有我一个人躺在我的古多身旁,一起去一个新地方,然后重新开始,我的古多永远也不会让我不愉快,即使到了最后他也有办法让我不哭,让我笑着。
再一次感谢上帝,赐予我如此多的幸福,甚至在我生命终结的时候,还有一个幸福的死亡。
风,我知道你不会流泪的,因为你知道我是高兴的。你也许会羡慕这个疯癫的老太太,但别嫉妒。找到了千万珍视,最终你也会有自己那一份的。
再见了,风,我得快一点了,不然我的古多会等得心焦了,再见。
另:你读完信就可以离开了。房门不用锁。离开之前,请给律师打个电话,请他处理以后的事。他叫汉克。电话号码在电话机旁。还有请将另一封信转交给我们的儿子,让他自己多保重。
谢谢你,中国来的风。
玛丽·弗里茨凌晨绝笔83.1我一个人走了很久很久,终于在一阵暴雨中走进了镇子。我从镇上搭车回到了家。电话机旁有马克留下的号码,我拨通了,但是他在慕尼黑的饭店房间没人接。我看表,十九点三刻。马克不在房间,马克房间的电话没人接。
我看着需要我转交的给格拉贝的信,心想自己再一次成了信使。我想那张终于没照成的合影,将以小房子为背景,印在我心中的某个地方了,永远也不会模糊。
我再一次拨通了电话,仍旧没人接。马克房间的电话没人接。马克在哪儿?
我一边哭一边脱自己身上的湿衣服一边认真地抱怨我为自己选择的生活。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过这样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