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泰神色渐渐颓靡下去。
话说到这个地步,李泰知道东宫太子的人选已不可能是自己了,这场长达两年的争储之战里,李治成了最终的胜利者,他笑到了最后。
李世民平静地道:“青雀,你与雉奴都是朕疼爱的皇子,诸多皇子公主里,朕最宠溺的便是你们二人,朕希望自己死后,你和雉奴都能好好活着,平安富贵到老,子子孙孙永远和睦相处,不生嫌隙,你和雉奴任何一个人若有不幸,都是朕不愿看到的,你若为帝,雉奴性命忧矣,雉奴若为帝,你兄弟二人皆可活。明白朕的意思吗?”
李泰流泪沉默点头。
李世民接着道:“哪怕不从天家兄弟的立场上说话,换个想法,从江山社稷上来说,雉奴也比你更适合当皇帝,朕勉强算是个好皇帝,可在位这二十年,大唐年年对外征战,无论人丁还是国库盈余,都被朕发起的征战耗费不少,天下百姓需要休养生息了,至少二十年内,大唐不宜对外发动大规模的征战,而青雀你是个性情高傲的人,你若为帝,必然立志创一番惊天动地不逊于朕的大功业,你是开拓之君,非守成之君,而皇帝所创的大功业,哪一桩的下面不是垫着千千万万平民百姓的鲜血白骨?”
“大唐的子民们,经不起折腾了啊,朕之所以选雉奴,就是因为他的性子保守,轻易不会发起征战,他会守住自己的本分,在位的年头里会让大唐的百姓们有喘息之机,他会发展水利,开垦农桑,鼓励大唐与各国商贾往来,你知道李素发现了真腊稻种,用不了几年,当它推行天下以后,大唐会多出许多银钱粮草充盈国库……”李世民露出神往之色,悠悠叹道:“那一番景象,才是真正的盛世,朕与朝堂诸臣忙碌二十年,只不过为雉奴将来所创的盛世打下一个坚实的基础而已,待到大唐的国库有了底气,民间百姓人丁兴旺,大唐必然可令万邦臣服,朕这些年不得不对异国番邦做出的妥协让步,雉奴皆可废止。”
收回神往之色,李世民盯着李泰的脸,缓缓道:“这些,雉奴能做到,而青雀你,做不到。朕现在说这些你或许会不服气,回去慢慢想,慢慢自省你和雉奴究竟差在哪里,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朕说的都是对的,朕立雉奴为太子,自有朕的道理。”
李泰流着泪伏地应是。
李世民叹道:“好了,该说的,朕已说完,但愿你能明白朕的苦心。”
“是,儿臣明白父皇的苦心。”
父子今日一番衷肠,然而有些话李世民还是没有说透。
册立太子是一件很复杂的事,要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反应,如果再往深处说,李泰与李治,关陇门阀与山东士族等等,这些利害与利益,说上一天一夜也不见得能说完。
既然李泰已完全失去了当太子的机会,很多话自然便没有必要再说了。
说了许久的话,李世民神情已很疲倦了,伟岸的身躯不知不觉佝偻下去,无力地朝李泰挥了挥手:“朕有些乏了,青雀你且退下吧。”
李泰恭恭敬敬伏地行礼:“儿臣告退,父皇一定要保重身子,儿臣等着父皇好起来,查阅儿臣的课业。”
李世民疲惫地笑了笑:“好,朕一定会好起来的,青雀,你要多读书,无论身处任何处境,多读书总归没有坏处的。”
“是,儿臣谨记。”
李泰肥胖的身子悄然无声地朝殿外缓缓退去,身影萧然孤独,像一块无根的浮萍。
李世民一直看着他的身影,见此萧瑟的样子,李世民心中泛起许多的不忍和疼惜,然而,他已实在无法再给予李泰任何东西了,甚至连一句承诺都仿佛万钧之山,殊难出口。
良久,当李泰的身影已退到殿外时,李世民忽然唤道:“青雀!”
李泰的身子顿住,泪眼婆娑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般死死地盯住李世民。
“儿臣在。”
李世民眼眶也红了,嗫嚅许久,终究长长一叹:“青雀,你……不要恨朕,朕疼爱你之心天日可鉴,天下恨朕的人太多了,朕已无法承受自己儿子的恨。”
李泰跪在殿外的门槛外伏地嚎啕大哭:“儿臣不恨父皇,永远也不恨父皇,父皇就算杀了儿臣,儿臣也不会恨您。”
李世民也泪流满面,却含着笑道:“好好,不恨朕便好,青雀,朕这个父亲当得很失败,此为朕生平最大的恨事,若有来生,但愿你我不再是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