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弩箭的破空声,脸上写满了不敢相信的小郭和他身后的非人之物一起倒了下去,海洋馆里立刻响起了尖锐的哭声。
在弩箭离手的一瞬间,叶棠就闭上了眼睛蹲了下去。在她闭眼前的一瞬间,她弄明白了小郭看到的东西是在用哪面对着他。
不是正面,也不是背面。
而是……里面。
水母。
这是叶棠闭上眼睛之前,脑海里浮现的最后一个词。
小郭看到的,并不是什么红衣员工,也不是黑衣员工。
或者说,已经看不到他穿的是什么衣服了。
他的整个上半身都被像剥香蕉皮一样剥开,裸露出的胸腔里,心脏还在诡异地跳动着。带着褶皱的外翻血肉像是伞盖一样以一个弧度微微垂落。他手脚的骨头似乎都被抽掉,像是水母的触须一样软绵绵地耷拉着,在地上拖动。
至于他为什么在失去了几乎全部的骨头之后还能站着,叶棠没有抬头去看。
反正,不可能是有什么东西在上面提着他暴露在空气中的半截脊椎就是了。
叶棠闭上眼睛,蹲坐在黑暗里,小幅度向后面挪动了几步,确保自己不会突然被光线照射到。
耳边传来淅淅簌簌的摩擦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拉扯着明亮处那纠缠在一起的两具尸体。
哀伤的尖锐抽泣声和癫狂的哈哈大笑声在叶棠的耳边回荡,好像夏夜的蝉鸣,忽远忽近,有时声音低微,好像发声者已经穿过走廊离开;有时声音又震耳欲聋,似乎对方就趴在叶棠的耳边,等着叶棠自己睁开眼睛。
叶棠丝毫不理会,只是尽可能地将身体蜷缩进角落里,紧紧闭上眼睛,把头整个埋进膝盖和臂弯里。然后开始数数。
刚才在那个房间看到,现在是半夜1:30。
离下班还有四个半小时,270分钟,秒。
一,二,三……
叶棠的耳边隐隐约约有粗重低沉的呼吸声,类似于沾满铁锈的扶手一样的味道冲进她的鼻腔,刺激的她很想流眼泪。
然而,叶棠没有睁开眼睛,任凭滚烫的泪水顺着指缝辐散开来,把淡妆弄花。
六十,六十一、六十二……
有啪唧啪唧的声音在叶棠的身边响起,像是她小时候在农村赶集的时候,卖肉的屠夫把切好的小块猪肉丢在案板上时,发出的带着黏稠感觉的声音。
那是海洋生物拍击玻璃的声音,绝对不是它把什么东西的碎片丢了过来……
叶棠的嘴唇微微翕动,脑海里像是有烟花一样的东西爆炸了,把本能的恐惧感传递到四肢百骸,让她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不要思考。
不要害怕。
不要试着理解。
叶棠回想起自己刚到这间海洋馆工作的时候,那个已经记不得什么样子的前辈对自己说的话。
“记住这三个不要,一个必须,尤其是出现了不在手册描述中的场景的时候。如果实在不行的话,可以在心里反复默念这几句话,不要让自己静下来思考自己看到的现象。”
前辈的话语在耳边回响,叶棠开始默默在心中重复起这几句话。
不要思考。
不要害怕。
不要试着理解。
不要思考,不要害怕,不要试着理解。
不要思考不要害怕不要试着理解不要思考不要害怕不要试着理解不要思考不要害怕不要试着理解……
最后,记住自己是个正常的人。
记住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记住你还有人要等,记住还有人在等着你。
记住,团结、勇气和绝不动摇的忠诚是人类最大的优点。
叶棠感觉到自己的狂跳不止的心脏逐渐安定下来,手指不再打颤。有什么更加强烈的情感从她的心中涌出,将恐惧压了下去。
她伸手小幅度四处摸索了一下,摸到了水族馆的墙壁。随后她扶着墙壁,缓慢地站起身来。即使闭着眼睛,她也能察觉到前面水母馆的光源。
读秒已经没有意义了。从叶棠开始在心中默念守则的时候开始,她就忘了自己数到了哪里。叶棠揉了揉因为紧张有些酸痛的眼部肌肉,辐散开来的微妙感觉让她忍不住咝了口气。
她在口袋里摸出了今天新拿到的员工守则,依靠灵活的手指摸到了最后一页的虚线部分,小心翼翼地把它撕下来握在手里。
随后,叶棠睁开了眼睛。
它就站在叶棠面前的光源里,与叶棠贴面而立。
……
叶棠看不清对方的脸,但是即使不看也知道它在狂笑。
它的身高和小孩差不多,所以只有站在某种垫脚的东西上才能和叶棠同高。
叶棠努力不去想那些穿着红色工作服的脚垫是什么。
随后,她深吸了一口气,弯下腰拾起落在地上的十字弓。她的身体从它的身体中穿了过去,就好像它并不存在。
叶棠动作缓慢地把十字弓背在了背上,随后,把目光移向地上那两个流淌着红色刺鼻液体的脚垫,其中的一个上面还挂着熟悉的工牌。
哦,原来是水母。
叶棠沉默着抓住了水母柔软粘腻的触须,拖着它们的身体一步一步走进水母区的光里,同时告诉自己这只不过是两只有点重的水母。
而那个大笑的生物没有移动,叶棠拖动它的脚垫,它也没有掉下来,而是就那样悬浮在空中,呆呆地看着叶棠的举动,咬着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手指。
它没有攻击叶棠。
叶棠沉默着把那两只“水母”拖到走廊的另一头,然后动作轻柔地把它们抱起来放进专门用来处理这些的箱子里。
尽管水母的身体已经有些干瘪,但是入手依然沉重。叶棠试了几次才成功,身上沾满了水母的猩红体液。
幸好自己的工作服也是红色的。叶棠庆幸地想着。
随后,叶棠又回到前台,拿起拖把,把水族馆地面上那些滑腻腻的液体清理掉,一次又一次地巡视水族馆。
这段时间,它一直蹲坐在水母区和休息区的交界处,看着叶棠忙来忙去,直到早上五点半的时候,它才从海洋馆的大门走了出去,还对叶棠挥了挥手,好像它才是叶棠的同事。
等到它离开几分钟之后,叶棠才缓缓地瘫软在椅子上,眼泪滂沱,如同开闸的洪水。她无力地倒在椅子上,又过了将近十分钟,她才重新从劫后余生的强烈情感中抢回身体的控制权。
叶棠迅速换好衣服,在六点钟的钟声敲响之前离开了水族馆。
今天,它又来了。
或许他也来了,但是叶棠执拗地不愿相信。
今天,他还是没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