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有火炉,屋外有水车,屋内外都弥漫着白色的蒸气。水落红铁发出滋滋啦啦的声音,锤落红铁发出砰砰啪啪的声音,宁缺和陈皮皮二人老老实实站在门槛外,看着那名浑身赤裸的壮汉,像对待心爱情人般细腻却又粗暴地把玩着炉火与铁块。
过了很长时间,屋内的嘈杂的声音终于停止,壮汉解下身上的皮围裙,拿起毛巾随意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走到门口,憨厚一笑说道:“我是你六师兄。”
陈皮皮对宁缺笑着说道:“六师兄打造的盔甲兵器举世无双,许世将军现在身上穿的盔甲,便是由六师兄亲手打造。日后你如果有这方面的需求,可以直接来向师兄讨。师兄为人最是亲切和善,你别看他不怎么爱说话,但答应你的事情一定能做到。”
先前那段时间,宁缺一直盯着六师兄挥锤打铁,隐约间从对方极富节奏感和力量感的动作感受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东西,这时听着陈皮皮的介绍,想着藏在临四十七巷里的那三把刀还是那些羽箭,眼睛顿时一亮,赞叹道:“六师兄是符道大家?”
“如果要分法门,我应该算作修武,不过这辈子也没有时间去学怎么打架,光顾着学打铁了。”
六师兄憨厚回答道:“小师弟,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打造出来的盔甲兵器上确实有符纹,不过那我和没有关系,是四师兄的手笔”
“四师兄?”宁缺讶异问道。
六师兄望向房屋阴暗角落,笑着说道:‘就是他。”
宁缺这才注意到,在阴暗角落里有一张很小的沙盘,沙盘旁坐着位穿着青色学院春服的男子。房屋里温度极高,然而那男子身上竟是没有一滴汗水,连热的感觉都没有一丝,只是专注平静看着面前的小小沙盘。他的人就像是房屋里的一部分,极容易逃脱目光的捕捉如果闭上眼睛,更是根本感觉不到他就在那里坐着。
“四师兄最近在修行浑光符。”
陈皮皮向他解释道:“他想要把符纹和构成兵器的钢铁契合的更紧,直至最后融为一体。”
坐在阴暗角落里的四师兄抬起头来,理都没有理宁缺陈皮皮二人,直接对赤裸壮汉说道:“三星纹用来加大正面抗冲击力自然没有问题,但是侧面的撕扯力怎么办?如果武者布天地元气于体肤之表,再想激发盔甲上的符纹,难度有些大。”
六师兄向那边走了过去,宁缺陈皮皮二人跟在他的身后。
沙盘上画着看上去极简单的三条线这些线条并不是完全平直,线条相交处被勾出了极光滑的几个半圆弧形,看上去就是一根线牵着几滴触在一处将要融合却还没有完全融合的水珠。
听着两位师兄的议论声,宁缺知道他们是想要对盔甲上的符纹加以改造从而提升防御能力,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符道在现实中的运用,不由大感好奇。
“我不懂符道也不知道这些纹饰有什么用,但我总觉得这些半圆太光滑,或者说……太完美。”六师兄挠了挠头,老实说道:“我就觉得太完美的东西肯定不禁打。”
四师兄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你这辈子一直在打铁,对于力量这种东西比我熟悉的多,虽然不知其所以然但我相信你的直觉,这几个半圆确实太完美了。”
宁缺微感紧张,盯着由细白沙铺成的沙盘,想要看看这位四师兄准备进行怎样的改动。
没有人拿木笔画图,只见沙盘上的细白沙粒极神奇地快速滚动起来,上面的线条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牵着在沙盘间变化着形状,片刻之间便不知道进行了多少种组合。
宁缺盯着沙盘上的线条,目光随着那些线条变化而快速闪动,思维逐渐跟不上那些繁复至极的组合变化,只觉得脑海里微感刺激痛,胸腹间一阵烦恶。
走出屋外来到水车旁捧了把冰凉的清水洗了洗脸宁缺的精神才算好了些。他心有余悸望着陈皮皮说道:“真没想到,只是些片段符纹便这般难懂。”
“正是因为是片段才容易引发精神波动更何况你不自量力想要看清楚那么多变化。”
陈皮皮用竹管盛了管水喝尽腹中,擦了擦嘴,嘲笑说道:“更何况六师兄那屋子火炉常年不熄,用来炼制各类精钢材质,他不会打架,但武道修为极精深,所以一直呆在里面才会没事,像你这样的家伙,又怎么可能不被热浪董昏过去?”
宁缺被他嘲笑,年也不以为忤,想着今日在书院后山看见的这些师兄师姐,这些看似有些疯癫却明显极为神奇的画面,心情非常兴奋。
“五师兄八师兄下棋去了,他们两个人入山之前,一人是南晋国手……位是月轮国宫廷棋师,约战十余次都分不出输负,后来入山之后成了师兄弟,却也没忘了当年的那番恩怨情仇,只要没事儿便抱着棋行往山上那处松下一坐便是数日。”
陈皮皮想着那两位师兄,没好气说道:“下棋下到连吃饭都经常忘记的人,怎么会记得今天是你入门的日子?这些年来如果不是我每次都满山遍野辛苦寻着他们送去饭吃,我真怀疑他们会不会吐血棋秤,然后冻饿而死,成了松下的两只雅鬼。”
宁缺听着这番叙述,不由哑然无语,心想这书院后山果然全是奇人怪人,也不知道夫子收这些人做学生,究竟是为了什么。
“三师姐你熟。”
陈皮皮继续说道:“她这时候应该还在旧书楼里抄小揩,你若要见她随便能见。你不要问我她为什么天天在东窗畔抄小揩,我只知道这是老师交给她的课业。”回忆那夜在崖顶看到的人数,宁缺默默算了算,对陈皮皮说道:“大师兄跟随夫子去国游历,那应该还有两位师兄没有见到。”
“你还没有见到二师兄,至于剩下那位可不是师兄,那位老先生辈份有些奇怪,而且天天只知道抱着书本看和谁都不怎么说话,师兄师姐们都不怎么爱搭理他。”
陈皮皮领着他向崖坪方后那条瀑布行去,警告道:“我这便去带你去见二师兄,你可得注意些礼仪举止。前面见着的师兄师姐虽说举止都有些奇怪,但人都是些极善良的人,二师兄严肃方正,持身正要求他人更正,你若有什么行差踏错之处,当心挨板子。”
宁缺听得心头一凛紧张问道:“那我该用什么样的姿态来面对二师兄?”
陈皮皮回头看了他一眼,嘲弄说道:“你这家伙向来极会摆姿态,就像刚才面对师兄师姐们的姿态一样便好,真没想到宁缺你浓眉大眼的居然这么会卖乖。”
宁缺反嘲说道:“识时务者方为俊杰,不识时务者便是白痴。”
陈皮皮看着他叹息一声,说道:“除了严肃方正二师兄最大的特点便是骄傲,而且最看不得别人在他面前表现的比他还要骄傲,所以……请你节哀。”
“以你平时臭屁骄傲的姿态,想来这些年里没有少被二师兄教刮。”宁缺看着他胖乎乎的脸,嘲笑说道:“至于我不用你担心,在二师兄面前我一定会是世界是最谦虚的那个人。”
“晚了。”陈皮皮似笑非笑望着他,说道:“去年你给我出的那道数科题,最后害得二师兄闭了半个月的关,难道你以为骄傲如他,会忘记这件事情?”
事实证明,陈皮皮的恐吓都是纸老虎——心走到离那道银流瀑布不远处的小院终于看到传说中的二师兄后,宁缺发现二师兄其人绝对不是那等白眼望天目无余子之辈,甚至感觉对方说话的口吻非常温和亲切,哪里有丝毫骄傲自负的味道?
站在石阶之上,二师兄平静看着他们二人,淡然问道:“宁缺小师弟伽……抱歉现在不应该叫小师弟……十二他带你在后山逛了一遍,你有何感受?”
“诸位师兄师姐潜心修行实乃我知……”宁缺恭谨应道。
然而还没有等他把话说完,二师兄便极为强势抬手阻止,冷声说道:“那帮家伙天天就知道逗鸟喂鱼弹琴落棋,哪里是在潜心修行?老四明明在符道之上极有潜质,却不知道脑袋里少了哪根筋,居然被老六骗去当铁匠铺的伙计!老师仁爱不愿理会,若非如此,我早就要把他们好生整治几番,似这等人你若还要说是你的揩模,委实有些不智。”
宁然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段话。
二师兄忽然声音一沉问道:“你在看什么?
在刚刚看到那道瀑布时,宁缺便为这场谈话定下了基调,做了很多的心理准备,决意在二师兄面前一定扮娇羞鸠鸦,谈话时绝对不能抬起头来无礼直视对方的双眼,但二师兄头顶那根高高耸起像极了洗衣棒槌的古冠,实在是……太吸引目光了。
对于二师兄头顶的古冠,任何人只要看上一眼便很难再把目光移开。宁缺总觉得自己像是在对一根棒槌说话,这种古怪的感觉,即便是他也很难让脸上的神情一直保持平静。
与这顶棒槌般的高高古冠相比,二师兄的面貌要显得正常很多,但同样也很有自己的特色。
二师兄眉直鼻挺唇薄,谈不上英俊,却是挑不出半点毛病,黑发被梳的整整齐齐……丝不芶垂在身后,不向左倾一分,也不向右倾一分。至于他的两条眉毛一模一样对称,甚至给人一种感觉,两边眉毛的根数都完全一样,平静有神的眸子也是如此,挑不出来任何毛病,整个人给人一种无法赞美却也无法挑毛病的无奈感觉。
这种无奈感觉大概所有看到二师兄的人都会有,宁缺正是因为这种感觉,心神有些轻微飘移,便忽然听到了这句问话,不由悚然而惊,面露微笑说道:“师兄,师弟在看你的冠帽。”
二师兄静静看着他,说道:“为何要看?”
宁缺脸上的神情极为自然,回答的极为理所当然:“因为很好看。”
二师兄微微一怔。一直还在完美扮演鸩鸩的陈皮皮则是表情一僵在心中默默骂了无数声脏话,心想认识这厮一年,原来还没有完全看清楚此人竟是无耻卑劣到了这等境界。
拍马屁拍的再自然,有时候也会让领受马屁的人感到有些羞,羞则易恼。更何况今天面对的对象是书院二师兄,值此重要时刻,宁缺绝对不会让对方有任何反应回味从而醒悟的机会。他从脑海里随意择了件事情,疑惑问道:“二师兄,我去年随公主李渔自草原回京途中曾经在岷山北山道口遇着一位洞玄境界的大剑师,有人说他是书院二层楼的弃鬼……
“想入书院后山哪有这般容易,既然进来了,又怎么会轻易出去?”
二师兄说道:“富在深山有远亲世间每多愚痴之辈,总想着与书院挂上一些关系来自重身份,每年不知道要涌出多少二层楼弃徒难道每出现一次,我书院便要昭告世间并无此人?”
“就担心这些自高身份之人会坏了书院名声。”宁缺这句话说的倒是真实想法。
二师兄嘲讽说道:“知道的人自然知道,至于那些没资格知道的人,无论他们有什么想法,又有什么资格能影响到我书院名声,似这等事情以后你莫要理会便是。”
听着这句话宁缺在心中感慨想道,终于感受对于二师兄的骄傲,果然是很凛厉的骄傲啊
心有所思,眸有所现,二师兄注意到他目光里的意味,以为这位新入门的小师弟,被今日所见所闻震撼的有些神智惘然,淡然宽慰说道:“书院后山,或者说二层楼,其实并没有世间传扬的那般玄虚。这里就是院长教学生的地方,就这么简单。”
“是不是觉得很无奈?”
“是”
“是不是觉得二师兄这个人实在是很没有意思,做什么事情都一板一眼?”
“是。”
“是不是觉得他那顶冠帽很像一根棒槌?”
“看的久了有时候会忽然觉得那顶冠帽又像纸折起来的玩具。”
“不管像什么,是不是很有把它打断或是压扁的冲动?”
“”
离开小院,直至再也听不到瀑布从山崖坠落水潭的鸣声,确认二师兄应该不会偷听自己对话后,书院后山最小的两个家伙才开始说话。
陈皮皮揉了揉因为先前保持严肃表情而有些发麻的脸颊,看着宁缺问道:“说啊。”
宁缺沉默片刻后老实回答道:“确实有点这种感觉。”
陈皮皮神情凝重看着他说道:“不止你有,我们所有人都有,六师兄甚至已经尝试过好几次。”
宁缺微微张嘴,看着胖少年的脸,迟疑说道:。”……我不知道该怎样接下去了。”
陈皮皮摇头说道:“我不会愚蠢到诱骗你去砸二师兄的冠帽,事实上今天看了你的表现,我坚信以后极有可能是你想些阴损招术骗我去做这件大快人心的事情。”
宁缺笑了笑,忽然开口说道:“我觉得二师兄骄傲些挺好,至少这样才像一个人。”
“我不会把你这句话当成要挟你的证据。”
陈皮皮的表情和说的话明显是两个意思。他同情地拍了拍宁缺的肩膀,说道:“事实上关于这一点我们都很有同感,尤其是前年二师兄养了一只鹅以后。”
宁缺诧异问道:“鹅?”
陈皮皮笑着说道:“我们一直认为,二师兄之所以会养那只鹅,是因为那只鹅非常骄傲,他觉得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同类,既然如此,当然要好好养着。”
宁缺怔了怔后,连连摇头笑道:“太刻薄,太恶毒了些。”
陈皮皮笑道:“你别不信,待会儿看到那只鹅你就知道为什么我们会这样说。”
说话间来到一处缓坡处,青青草甸里怒放着野花。二人在花间选了块干净地方坐了下来,斜坡下方是一道平缓流淌的溪水,看来势应该是来自于崖壁上那道瀑布,看去处大概流出崖坪后,又会形成一道新的瀑布,却不知会落向何处。
春风与暖阳混在一起,轻轻吹拂着两今年轻人的脸,他们躺在草甸上野花间,双手枕在脑后,睁眼看着美丽的风景,显得极为惬意。
宁缺看着坡下那道溪水,说道:“在书院里……我是说在下面书院里,我偶尔会抬头看山,但从来没有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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