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宴会一众官员吃的都不是很开心,宴会无酒、也没有猪肉。
虽不是所有在这里承包的都不能喝酒吃猪肉,但参加宴会的人是有一部分不能吃也不能喝的,这里矿场的所有权还是在巨港苏丹手中,一部分人其实是前朝就在此扎根已经本地化的华人。
其余的朝廷官员还好,入乡随俗。
跟着刘钰的这群军官,则忍不住心底暗暗咒骂,吃饭没酒?那特么的吃个鸟?航行本就艰苦,好容易靠岸一次,却吃不痛快,这饭没什么意思。
几个当地豪绅的领头人物出面以茶代酒,敬道:“诸位大人一路辛苦。鄙处贫瘠,略备菜品,还请不要嫌弃。”
“我等既有祖辈就离乡谋生的,也有前些年来此开采锡矿的。非是自弃王化,我等岂不知故土难离?”
“古人云,越鸟巢南枝、胡马依北风。我等若不是为了谋生,谁肯背井离乡,远离祖宗之坟茔,来此炎热之地?”
说到情浓处,这人已然带上了哭腔,听的众人无不动容。
说完思乡之苦,终于到了正题。
“大人此番来南洋宣慰,我等真心感念朝廷。荷兰国亦多从此地购买锡块,价格公道,虽为蛮夷,却也颇有法度,买卖公平。”
“反倒是多有一些不务正业、心术不正的刁民,多行不法之事,乃至荷兰国对我等天朝子民多有偏见。”
“正是,一条臭鱼搅了一锅腥。大人此番宣慰南洋,正该将这种人训诫一番。”
“此等刁民若是天朝,亦多行偷鸡摸狗之事,甚至多存祸乱之心。”
“这些人身处南洋,亦多使南洋、西洋诸国之人,对我等天朝子民颇多厌恶。只是荷兰国畏惧天朝威严,不敢轻易处置,乃至爪哇有此大乱。此等人大损天朝威严,大人当应详查。”
这番话说的和刘钰同来的几个官员连连点头,他们虽和刘钰同来,但却不是一个体系的。
历史上巴达维亚的红溪惨案发生之后,逃走的富商的看法,就是“荷兰国不甚恶,只是总督坏,巴达维亚的事是荷兰国主亦不能容忍的”。
而一些官员的看法则是“当地华人漫天要价,兴风作浪,自恃财力勇力作乱”。因为传到朝廷的一个版本,是荷兰人雇佣华人去锡兰当兵,说要当军户分土地,最后分的不够才导致的叛乱。
人们只能用他们所了解的事物,去套那些不了解的事物。
天朝的很多官员不是笨,而是根本不知道外面的情况,所以才能套出来去锡兰“军户分地”这种想法。
对于作乱的“刁民”,官员当然不喜欢。
刘钰对此只是笑了笑,他对邦加的情况不是太了解,这时候不好说什么。
但原本的历史上,邦加可是“华人猪仔”重要的去处,老乡骗老乡,历史上湛江、海陆丰等地的华人贫民,被一个个骗到了澳门,再从澳门运到邦加采矿。
如今的情况,澳门的贸易垄断地位已经废了,早了百余年走上了人口买卖的路。
邦加的情况什么样,刘钰好说也在文登驻扎了那么久,附近的金矿也做过社会调查。
矿上什么样、怎么才能赚钱,他心里还是有数的,那还是有秩序、有法律、朝廷管得住的文登、山东。
单就后世的历史来看,邦加的华人奴工死亡率,远高于北美黑奴,和西班牙统治下在南美挖矿的印度人死亡率差不多。
这与道德无关,不是说新教清教徒奴隶主就善良。
仅仅是因为黑奴从非洲运过去,那么远,途中死亡率又高,所以挺贵的;而南美的印第安人、锡兰的泰米尔奴隶、还有南洋的华人奴工,便宜。
新教的、天主的、华人的,南美、泰米尔、华人正可囊括。
如今成年男黑奴均价50英镑,150两银子,关键奴隶还是法定财产,用死了相当于自己丢了150两银子,谁不心疼钱?
150两银子,可真是不少。
耶鲁靠卖茶叶,发了财,给大学捐钱,捐了2000两银子,就够大学用他的名字命名了。
可雇工就不同了,用死拉倒,反正有的是,特别便宜,也不是法定私产。
如今澳门挤进去了那么多的天主教徒,无地无业,大顺又只准进不准出,也不相信任何形式的“假意改信”,更是使得用工成本狂跌。
笑过了“刁民”的说法后,想着澳门的变化,刘钰心道,邦加日后还是个大麻烦。
看了一眼恭恭敬敬的本地地头蛇,忽然问道:“我见桌上无酒,亦无猪肉,想来尔等也有不少信奉回教的。你们在这里开矿,可也问来这里做工的,是何等宗教?天主教徒也要吗?”
当地地头蛇也知道大顺禁教的消息,以为这是朝廷因此而问的,忙道:“大人说笑了。我等那里管他们是何等宗教?只要有人肯来做工,我们就要。至于是否是天主教徒,我等实在不知。”
“而且我等平日多居于旧港,非在邦加。邦加自有工头照管。我等出资、工人出力。”
“毕竟,这招工又不是考科举,还需问清楚籍贯父祖。”
刘钰哦了一声,心道这可有意思了。
天主教有强大的基层组织能力,你们这些矿主还多是一些不吃猪肉的,如今朝廷禁教,无业谋生的澳门天主教徒大量出海做工……
这些下南洋做工的,在上船的那一刻就已经脱离了宗族,也脱离了朝廷的秩序和组织。
到了陌生的地方,一团散沙一般,还有一堆可能从澳门过来找活干的天主教徒,又是在压迫严重的矿场……借助宗教的外壳把人一组织,矿工能不能起飞不知道,反正天主教肯定是要在邦加起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