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两个人聊了一阵,日本这边也传来消息,让刘钰三日后觐见将军。
待人一走,刘钰便道:“平成兄,这也是我首次来江户,不知可在城外闲逛否?若是可以,不妨出去看看风景。”
史世用闻弦知意,知道在屋里说话不方便,就带着刘钰出去走了走。
知道会有人跟着监视,史世用先带着刘钰去看了看江户城最近风靡的大象。越南阮家前几年给日本送来了日本史上的第一头大象,为了能让大象“觐见天皇”,还给这头大象封了一个“广南从四位白象”的官。
按照刘钰的理解,可能四品官才有资格见天皇?他最不留情,讲了一下“卫懿公好鹤”的故事,史世用放肆大笑。
笑过之后,又领着刘钰到处闲逛,直到选了一处无人的空旷处,史世用便道:“不知是我知无不言只管描述?还是兄问我答?”
“我问你答吧。依你所见,倭人对我朝观感如何?”
史世用苦笑摇头道:“不好。当年逃亡至此的一些人,仍旧认为我朝是流寇,得国不正。”
刘钰亦笑道:“这都是屁话。倭人认为大明得国正,也没见壬辰年就不敢攻朝鲜、取大明。骗骗傻子还好,这个不必在意。”
史世用叹息一声,无奈至极。
“话虽如此,但倭人中也有不少人,对当年没有答应伪明乞师一事,耿耿于怀。当年太宗皇帝效郑伯克段于鄢之事,一直没有全灭伪明,借助伪明借兵之事,斥之为汉奸,一些逃亡至此的儒生也对‘汉奸’二字的评价心怀怨恨。对国朝评价极差。”
“再者,前往长崎贸易的商人,为了得到贸易信牌,什么都说。自然是把倭人猛夸,言语中也多有‘僭越’,更是助长了倭人自大。”
史世用不是商人,而是密探,是站在朝廷的角度去看问题的。更因为他是皇帝身边的人,对于“僭越”这样的事,看得极重。
他平日里接触的人,有不少当年逃亡这里的儒生后代,也算是一种饿死不食周粟的态度。
通过接触,这种隐藏的敌意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
大顺和日本的关系,很差。
官方往来完全没有,也就在长崎有些非官方的贸易。
当年大顺为了正统性,用了郑伯克段于鄢的手段,明明可以先把南明灭掉,却一直不灭,就为了逼南明向外国借兵。
向外国借兵,不可同一而论。
问琉球、缅甸、朝鲜等借兵,这是藩属履行封建义务,无可厚非。
但问日本、教廷借兵,这就可以用来大做文章。
借着借兵一事,用激进的意识形态对南明口诛笔伐,加上大顺刻意扶植的永嘉永康学派的意识形态,彻底击垮了南明的正统性。
这是政治智慧。
黄宗羲曾言,昔年宋亡之际,张世杰遣使借兵、陈宜中亦往占城借兵。故而当时情况,与宋无异。况且唐也曾借回鹘兵,汉奸二字,需再思量。
当时南明朝中也有人说:“日本事成,则割诸岛与之。大海天乾,非比长江,纵然割岛,彼岂能与我争中原哉”。
这事不好评价,穷途末路,自然不能指望一个家天下的封建王朝有什么民族意识。
刘钰深知统治阶级的无耻,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以值得大惊小怪的。
但是后续的几封借兵书,引出了一个大问题。
“恭维日本大国,人皆尚义,人皆有勇,人皆训练弓刃,人皆惯习舟楫,地邻佛国,王识天时……聊效七日之哭,乞借三千之师。”
“窃慕日本大国,威望隆赫,笼盖诸邦;敬修奏本,请兵三千:一以联唇齿之谊,一以报君父之仇。伏仰德威,发兵相助。”
当时借兵的书信很多,对不同的国家有不同的态度。
之于琉球这样的藩属,是用让藩属履行封建义务的态度。
而这几封借兵书,则用了三个很犯忌讳的词。
“大国”。
“唇齿之谊”。
“聊效七日之哭”。
前者好说,后者这个唇齿之谊和聊效七日之哭,则等同于把日本和中国的关系,自比为秦、楚。
这使得日本很是膨胀,自认自己已经和中国平起平坐了。
当然了,单就这个事而言,刘钰搞得“平等外交”似乎差不多,大哥不说二哥。
单就传统的意识形态,搞平等外交,刘钰背个“汉奸”、“秦桧”的帽子,不冤。
但其实这里面还有个事。
东亚体系之内,没有平等外交,因为都是中华文化圈内的。
和法国、俄国、英国搞平等外交,源于他们不是中华文化圈内的国家,所以即便平等也不能怎么样,因为他们夺不了“正统”。
朝贡体系可以转为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但朝贡体系的范围内,有且只能有一个正统天子,而这个正统天子肯定不可能是西洋人。
中日之间的对等外交,这就还涉及到一个“正统”的问题。
如果大家都是诸侯,日本觉得既然天朝都认可他们是“效七日之哭”乃秦楚关系,那么凭什么中国是天子正统?
搞对外交往,大顺这边的称呼是“天子”。
换言之,不是中国和西洋诸国交往,而是中国加周边藩属的整个帝国,和西洋诸国交往。
朝鲜的皇帝是华夏天子,琉球的皇帝也是华夏天子,对外交往的时候是把整个中华文化圈捏成一团的。
当初对俄条约缔结的时候,刘钰也写的很明确:藩属国没有资格直接和俄国进行任何谈判和接触,这个藩属国在签约的时候,刘钰是包括了日本的,俄国也是接受了的。反正……俄国够不到,当初签的时候也很爽快。
虽然因为实力的关系,日本暂时不可能来争这个正统,但是内部这种“我亦正统”的思想很是流行。
加上当年逃亡的一些儒生定居日本,更为这种道理增加了几分论证。一方面大顺“得国不正”,是饥民起义得的国;另一方面大顺放弃了朱子理学,反而增加了不少西学的内容,更显得大顺失去了“正统”的资格。
也有不少逃亡至此的遗老,鼓吹“正统在日”。日本的儒生也逐渐接受了这种思想,虽无力侵略,却关起门来自萌自爽。
刘钰一直策划的对日一战,一方面是为了搞钱,另一方面也是让大顺从朝贡体系往威斯特伐利亚体系转化的时候,这个藩属范围是包括日本的。
史世用说的这些事,正合刘钰的意。他巴不得史世用对此大为不满,等将来回去后添油加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