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还没有如今这般不堪,那时候朝廷手中有强大的禁军,东南和川蜀诸州依旧在向朝廷输赋,天子的诏令在全国一半以上的地区都有效力,在剩下的一半地区则依然拥有一定的威慑力。就算是有种种不如意,却也比现如今强得太多太多!
张濬经常回忆一些当初的故事,便勾起了天子的美好回忆,回忆当年的岁月总是让人心情愉悦的,不知不觉间,天子也谈兴很浓,茶水已然换了数次。
可是当张濬说起这十多年见到的世事时,天子就开始怅然了,两相对比,绝对不能让人愉快。说着说着,天子便闷了下来,呆呆望着栏杆外不发一言。
“听说陛下近些时日很喜欢来这神宫之上?”张濬忽然问道。
天子默默点头,望向外面的眼神越发凝滞。
“当年武皇何等气魄,营造起了这辉煌壮丽的东都,长安、洛阳,一西一东,辉映神州,天下万邦来拜,无不心驰目眩。只是如今西京已成一片瓦砾,却不知东都的壮美又能到得几时?”张濬叹道。
这话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令天子忍不住心中一阵刀割般难受。
“臣时曾想,大唐若是能复当年旧观,该是如何美妙啊!若真有那么一天,臣宁可不掌权、不任事,不用那么辛苦,闲下来读读圣贤书、做做钓鱼翁,那是何等快哉!”
天子忍不住慨叹:“张相说得是,朕逢乱世,生来命苦,有时候也常常想,为何朕不能逢太宗、高宗年间那样的盛世,亦或是开元之际也好啊,就算是不能继承大宝,当一个太平王爷也强出许多......有时候朕就在想,真不如抛开一切,就此放开也罢......可朕是高祖神武皇帝的血脉,祖宗留下的社稷江山,朕不敢弃啊,否则有何颜面见高祖、太宗皇帝于地下......”说着,天子的眼圈红了,话语已经哽咽。
张濬冷不丁问了一句:“若是天下有望恢复大唐盛世旧观呢?臣冒昧问陛下,陛下还会如此作想么?”
天子咬着唇点了点头,旋儿又摇了摇头:“不可能了......你看这江山,支离破碎如此,怎么收得回来......”
“若是臣说,此事有望呢?”张濬盯着天子,眼神一眨不眨,表情十分郑重。
天子呆了一呆,沉默良久,问:“张相,有什么话,你便直说罢。”
张濬于是娓娓道来,将自己在缁青的所见所闻,以及了解到的天下形势全部原原本本讲述给天子听。
“......燕王已据河北、河东、河南三道之地,天下百姓二分其一,治下海晏河清。更拥甲士数十万、良将千员,兵精粮足、军甲犀利。观天下诸侯,齐王已附,岐王将附,其余诸王,无一能及!......陛下,得中原者得天下,世间已无抗手!”
天子指着张濬,大笑道:“哈哈,原来你是燕王派来的说客,哈哈,枉你自称忠于大唐,却也想颠覆社稷!”
张濬猛然拜倒地,连连磕头:“陛下!燕王乃襄王之后,也是李唐宗室!”
一句话,将天子的大笑声打断,天子脸色顿时惨白,不发一言。
张濬继续道:“只要李氏不灭,天下便永远是李家天下,大唐就是仍然是那个大唐啊陛下!”
天子怔了怔,望着张濬的眼神十分复杂:“燕王究竟想要朕做什么?”
张濬缓缓抬起头,轻声道:“效高祖皇帝旧事,禅让太子,宝颐东宫!燕王说,陛下从此以后就是太上皇,可保一生无忧。”
万象神宫的顶层,天子望着栏杆外的天地出神,张濬深深伏下,埋头不语。一君一臣如同定格了一般,各自不动分毫。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子忽然开口,打破了这幅僵硬的画面,整个天地忽然间又动了起来。
“十一郎......太子......在哪儿?”
“太子已至泽州。韩全诲、张居翰、张承业、张茂安等人伴驾在侧,陛下不需担忧。”
“好,很好......”天子点了点头,忽然大步奔出,向着栏杆处冲了过去。
“陛下!”张濬大骇,想要起身去拉,却无奈跪得久了,腿脚麻木,竟然一时间起不来。
天子身子向外倾过去,眼看着就要翻了出去,却双手死死抓住栏杆,无论如何没有勇气纵身下跃,整个人趴在栏杆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两旁的侍者同样惊骇莫名,各自捂着嘴,恐惧的看着趴在栏杆上的天子,脑子里俱是一片空白。
喘了半天粗气,天子的整个身子都委顿在栏杆下,带着哭腔道:“朕......朕是个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