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桢原本阴恻恻的脸,登时露出喜色,尽管她察觉之后极力掩饰,声音仍显得微微发颤:“秦、秦督主,请进。”
小顺子知道更多内情,倒也罢了,垂手肃立一旁的庞保、刘成暗暗咂舌,把秦林在郑娘娘心目中的地位又调高了一截儿。听锣听响,听话听声,大凡做到首领太监的,察言观色的本事绝对差不了。
秦林面带微笑,缓步踏入储秀宫,一记长揖到地:“厂臣见过娘娘,不知娘娘方才为何口呼厂臣之名?”
你就会装!郑桢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抿着薄薄的嘴唇,狠狠的把他剜了一眼,然后赌气似的道:“秦督主耳朵倒是极好的,刚刚儿提到一下子,你就听了个真。既然如此,想来别的什么风声也逃不过你的耳朵,只不知为何外面都暴风骤雨了,你才姗姗来迟,难不成看见本宫你就腻歪?”
顺公公想笑又不敢笑,郑娘娘话里这股子酸劲儿,直如打翻了山西老陈醋坛子。
去去去,庞保、刘成轰走了宫女和小太监,只剩下他俩满脸堆笑的站在顺公公左右。能留在这里,那就是郑贵妃的心腹,倍儿有面子!
万历装病当然不好待在储秀宫,就在乾清宫“养病”,朱常洵已经被打发过去玩了,郑桢心眼多得很,变相让儿子去盯住他爹,免得别的嫔妃乘虚而入。
宫室之中,只剩下秦林、郑桢和三个太监。
秦林笑着将衣袖抖了抖,本来他就比矮胖子万历高一点儿,身材也匀称得多,九龙玉带不是搭在肚皮上,而是紧紧束在腰间,越发显得潇洒不群,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眼睛里闪烁着锐利的光,整个人便像柄出鞘的利剑。令人窒息的锐气扑面而来。
灭国之雄,非同小可!
不必说三个阴人太监,就是高居九重丹陛之上的万历皇帝朱翊钧,和这个男人一比,都显得小肚鸡肠。
郑桢薄薄的嘴唇抿得更紧了,抓住床沿儿的手,因为太用力让指关节微微发白。
秦林干脆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在了郑桢对面。郑桢被他那富有侵略性的气势一逼,本能的往后靠了靠,下一刻却又挺直了身躯,不甘示弱的和他对视。
莫说庞保、刘成,就连顺公公都唬得不轻,这个男人,实在是太大胆了!
郑桢强忍心中的慌乱,沉声道:“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秦督主到本宫这里来。必是有了计较,这次切莫让本宫失望。”
秦林点点头:“不错。“
“娘娘所思所想,无非以皇次子承继储君之位。”反正没有外人,秦林干脆把话挑明了,顿了顿又道:“然而江陵党倒台,清流文臣气焰大张,余懋学、赵用贤、吴中行、王用汲皆沽名卖直之辈,如今尽数回到京师,又先后有顾宪成、丘橓、江东之、羊可立等步其后尘,娘娘欲行废长立幼之事,必受千夫所指。”
郑桢不由自主的轻轻点头。她确实算得上奸妃,最擅长的本事就是拿捏万历,但现在的局势很清楚,万历再怎么折腾,也弄不赢那群红了眼的文官。只好使出装病不上朝这种耍赖招数,郑桢再吹枕头风,只怕是作用不大了。
怎么对付万历,她有把握,怎么对付外朝文官。那就只能问秦林了。
郑桢本性聪明,略想了想,顺着秦林话头:“那么当年令岳张江陵夺情之议,为什么能成功呢,咱们可不可以学他?那时候本宫年纪幼小,但也记得京师里头群情汹汹,闹得不可开交呢,最后仍然是张江陵力排众议,如愿以偿的夺情起复。”
顺公公和庞保、刘成也竖起了耳朵仔细听,毕竟事关今后的荣华富贵,朱常洵若能立太子、承继大统,他们可就是未来的冯保、张鲸啊!
首辅不守父丧夺情,大违儒家孝道,皇帝立太子废长立幼,同样违背祖制,这两件事确实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相提并论,不知秦林有什么话说?
“难、难、难!”
秦林连声道出三个难字,然后很耐心的给郑桢解释,当年张江陵之所以能成功夺情,遭遇父丧也没有离开权位,有三条根本原因:其一,李太后和万历近乎无限的支持,其二,来自盟友冯保的鼎力相助,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张居正不是孤军作战,他一手建立了强大得难以想象的江陵党!
曾省吾冲锋陷阵,申时行前后呼应,王国光坐镇中军,张学颜调度有方,李幼滋运筹机宜,戚继光保驾护航,潘晟、王篆分领左右两翼,徐学谟、潘季驯、王之垣等辈皆为方面大将,这样强大的全明星阵容,集中了万历朝前期最有能力的官员,再加上他们成百上千的门生故吏,几乎从上到下完全把持了朝政,一切反对的声音都会被无情压制,变得微不足道。
所以,张居正想夺情就夺情,想搞新政就搞新政!
郑桢低下头仔细思忖:她能得到万历的全力支持,虽然少了个李太后,但现在万历亲政,比起当年的小皇帝自是不可同日而语;内廷方面,张鲸张诚虽然不算她的盟友,可也绝对不会坏她的事,再加上秦林执掌东厂,和冯保也差不太多;唯独外朝,只剩下个大草包哥哥郑国泰,未免心有余而力不足。
“秦林,你分明在哄赚本宫!”郑桢突然将床沿拍了拍,看着秦林的眼神儿,温度瞬间降低:“你想起复江陵党,以之为羽翼,自己做权臣,却来本宫面前耍花枪!”
秦林嘴角一撇,满脸坏坏的笑,凑过去压低声音:“娘娘莫要忘了当初,秦某别的枪都耍得,何必留到今天来耍什么花枪?”
郑桢登时大窘,精巧的鼻翼剧烈翕动,红霞飞上了腮边。
庞保、刘成没听真切,心下暗暗纳罕,不约而同的把探询的目光投向了顺公公,后者赶紧装出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眼睛盯着天花板,心头默念:小顺子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郑桢强迫自己镇定,狠狠的剜了秦林一眼,然后也侧过了头,挑衅的道:“秦督主后悔了?要不要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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