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蕊撩开珠帘进得房中,一眼便看到周婉双臂交枕伏在金丝楠木窗棂上,仰头看着天上那轮满月,乌黑长发顺着月白色的寝衣铺泄而下,宫灯下看来光泽莹然直如流锦一般。
“主子,你怎的起来了?”芳蕊忙放下手中花瓶,去屏风上拿了镶银边绣如意纹貂绒大氅来,小心地给周婉披上。
周婉立直了身子,皓雪般的小脸却犹自侧向窗外,道:“梦见了家人,便睡不着了。”
芳蕊给她系好了缎带,微微一笑道:“主子这是想家了。不计主子还是奴才,初入宫都会想家的,熬过这一阵子便好了。”
周婉回过脸来,看着一脸诚挚的芳蕊,问:“你入宫有几年了?”
芳蕊道:“四年了又三个月了。”
周婉失笑,道:“如不想家,怎会记得这样清楚?”
芳蕊赧然,随即又道:“主子与奴婢不同,主子有陛下宠着,这日子自然也就好打发了。”
周婉低了细长柔婉的娥眉,有些怅然道:“君恩再盛,又怎抵得十数年的骨肉至亲……”
“主子可不敢这么说,若让人听去,备不住在陛下面前怎么编排您呢。”周婉一语未尽,芳蕊急急阻道。
周婉眨了眨明若秋水的双眸,复又看向窗外,叹息道:“这个时辰,宫宴应该已经散了吧。”
芳蕊看着她姣好的背影,迟疑片刻,故作懊恼道:“早知主子晚上精神这么好,倒不如去参加宫宴了,听说今天宫宴上的荔枝甜酒是陛下亲酿的呢。”
周婉道:“我又不爱喝酒,既是陛下亲酿,不喝又不好,幸亏没去。”
见周婉情绪似有些低落,芳蕊绞着双手,绞尽脑汁想引她开心,眼角瞄到自己刚摘回来的秋海棠,便道:“主子,你看这秋海棠开得多艳啊!”
周婉回转身,眸中亮起一丝光彩,讶然道:“我记得昨日路过后苑时还尽是花苞,今日便开得这样好了?可是华景亭之侧的?”
芳蕊点头道:“是呀是呀,昨日我见主子在华景亭驻足良久,想着也许主子是喜欢这花,今日见它开了,便自作主张摘了些回来。”
周婉在桌边坐下,纤细白皙的手指轻轻抚过那嫣红柔嫩的花瓣,粉色唇角微微一勾,眼波如春光流转,道:“我素来喜欢淡雅的花儿,这样鲜明热烈的颜色,是我妹妹喜欢的。我家中后院也有一株秋海棠,粉色的花朵,每次盛开时总要被她奚落一番,说不白不红,像褪了色的红裙子。”
芳蕊噗嗤笑了起来,道:“主子的妹妹可真有趣儿。”
“是呀,她最是讨喜不过了,只是不知此生,我姐妹还有无见面之日……”周婉说着,眼中倏然蒙上一层泪光,泫然欲泣。
“主子您别哭啊。”芳蕊见她落泪,顿时老大着慌,手忙脚乱地想宽慰几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周婉接过她递来的手巾拭干了泪,强忍着鼻间酸楚道:“其实只要她与父母安好,不见又如何?”
主仆正相对伤感,耳边珠帘轻响,却是芳华进来了。
芳华是清扬阁的大宫女,还有一年便要被放出宫去了。
她看了看眼眶泛红的周婉,示意芳蕊退下,随即向周婉行了一礼,静静道:“主子,纵然有再多的思乡思家之情,也请暂且收敛起来吧,奴婢要伺候主子梳妆更衣。”
周婉有些愕然地看着眉眼细长面庞白净的芳华,“梳妆更衣?为何?”
芳华道:“适才阎公公来报,说陛下邀主子去华景亭赏月。”
“陛下?”周婉敛了敛心绪,“不是说陛下今夜要宿在皇后宫里么?我……我应该去么?”周婉初入宫不久,对宫中一应人情世故都不熟悉,所以日常生活迎来送往凡此种种都很仰赖芳华提点。
芳华道:“既是陛下相邀,想必皇后那里已是安排妥当的,主子自去赴约,无碍。”
周婉点头,又突然想起平日里皇后对她多有苛责刁难,今夜如何会放由陛下与自己相伴赏月?即便碍于情面答应了陛下,只怕心中对自己也会更生仇隙。
她心里有些害怕,迟疑道:“芳华,要不然你替我去回了陛下,就说我身子不爽,已然睡下了。”
芳华道:“这个时辰了,陛下还特地遣人来请主子,可见心里有多记挂主子,如果主子不去,岂不是负了陛下这片心意?”
周婉心中为难,沉吟不语。
“如主子实在怕见罪于皇后,不如亲自去华景亭劝说陛下,一来可慰陛下对主子思念之情,二来主子若能劝得陛下重回皇后身边,日后皇后也不好借此事发作,刁难主子。”芳华劝道。
周婉想了想,点头道:“你说的有理,既如此,便替我梳妆吧。”
少时,周婉妆扮妥当,由芳华领着向后苑行去。
永巷里人影寥寥,长风浩荡,周婉闻着风中浓郁的桂子清香,看着一路高悬的大红宫灯,才感觉出稍许中秋佳节的喜庆气氛。
从临华门进了后苑,一路穿花拂柳来到华景亭,只见亭中宫灯昏黄,并无人影。
周婉左右看了看,疑惑道:“陛下呢?”
芳华看着华景亭侧大片的秋海棠花海,道:“这秋海棠开得如此绚烂,即便月色下看来都蔚为壮观,陛下会不会贪看景致,误入花丛深处?奴婢陪您找找看吧。”说着挑起手中宫灯,扶着周婉向花树深处寻去。
外面银蟾光满月色如雪,一进入花树丛中光线顿时暗了下来,周婉紧紧攥住芳华的手,四顾道:“芳华,这里黑漆漆的,我有些害怕,陛下许是不会在此,不如我们回去吧。”
芳华的手有些凉,她沉默了片刻,就在周婉顿下脚步迟疑不前时,她道:“主子,陛下在那里。”
周婉顺着她的指向一看,果然一盏宫灯搁在花枝间,灯下长身玉立一名男子,灯光中只看到似乎是皇帝常穿的那袭秋香色绣银龙长袍。
芳华道:“如此良辰如此夜,奴婢便不煞风景了,主子自去吧,奴婢在林外候着。”说着,提着宫灯转身退下,周婉本欲留她,但顾及皇帝就在前面不远处,不敢大声,眼见她消失在花树那端,周婉无法,只得缓步向不远处那人影走去。
走到近处,周婉刚想行礼,冷不防那人忽然转过身来。
周婉抬头一看,大惊失色!那人不是皇帝,而是一名陌生男子。
就在周婉惊愕的目光中,那男子却微微一笑,道:“婉儿,你可来了,想死我了。”说着,张臂便来抱她。
周婉惊骇欲死,转身欲跑,却不防那男子长腿一跨便从身后抱住了她。
“芳……”周婉吓得脚软,张嘴欲喊,男子却伸出一手捂住了她的嘴。
芳华提着宫灯,静静地站在华景亭侧的道边,仰头看着天幕上那轮满月,那么亮,那么圆。
她面无表情,犹如陶俑中的掌灯宫女一般,一动不动,直到远处依稀传来妃嫔们的轻笑低语声,她才有些僵滞地侧首,看向那在灯火阑珊处朦胧绰约的衣香鬓影。
游龙般的宫灯由远及近,她依然不动,直到御前太监江德明高声喝问:“道上所立何人?陛下在此,还不速速回避!”
她抬头看去,皇帝,皇后,董淑妃,张昭容,郑婕妤,付美人,冯美人,黄才人,苗才人还有各自服侍的宫女太监。人真齐啊!
她心中一片空白,强迫着自己做出慌张的样子,忙忙地退到一旁,跪伏在地。
尊荣的人群缓缓走近,眼看就要过去,冷不防一道婉柔的声音轻轻响起:“咦,这不是周美人身边的芳华么?”
语音极轻,仿佛也很不确定,却成功地使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好像是啊,喂,你抬起头来。”另一道声音附和。
芳华抬起脸,让所有人都看清了她,随即再次瑟缩到一边。
皇后娥眉微皱,道:“更深露重,你不在清扬阁伺候你的主子,站在这里做什么?”
芳华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
郑婕妤站在董淑妃身后,疑道:“这芳华是宫里的老人了,平日里瞧着甚是妥帖,今日怎的如此失态?”
董淑妃一手搭在侍女秦蓁的手腕上,挺着肚子一脸不屑地哼笑:“事有反常必为妖。有皇后审着,还怕给不了咱们一个明白么?”
话音未落,耳边脚步声沙沙作响,一人从秋海棠花丛中扑了出来,众人定睛一看,却是周婉,钗环不整衣襟散乱。
“芳华……”她一眼看到芳华,旋即看到帝后及众妃嫔都在,顿时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众人皆是一惊,上下打量着周婉,眼神不一。
“周美人!你在花丛里做什么?你、你这是怎么了?”皇后毫不掩饰震惊之色,质问周婉。
周婉又怕又急,双眸看着月光下面庞如玉却没有过多表情的皇帝,张口欲辩解,又不知从何说起。
“回禀皇后,事情是这样的,主子她独坐阁中闲极无聊,便让奴婢陪她出来逛逛,恰好来到此处,主子要更衣,便让奴婢在此守着。”芳华低着头道。
周婉一惊,猛然侧首,双眸定定地看着芳华,寒冷如涟漪般,从内心深处一层层地泛上来,使她面色苍白毫无血色。
“更衣?怎的发髻散乱一脸惊惶,倒似被人撞破了好事一般?”董淑妃挑起一侧的眉,神情极冷却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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